风徵名请姜衡到屋子尽头的偏榻上坐下,将桌上一杯茶端来放在他面前,自己才在任琳琅与谢玟竞中间坐下。方才任琳琅那句问话出口,谢玟竞尚未回答,此刻由风徵名接上「其实,原本今日就是谢大人约舅父前来,然而恐怕舅父有所顾忌,所以……」 「无妨,」任琳琅挥了挥手中的折扇,随后缓慢展开,这才又道「刚巧我也有话想要问谢兄。」 谢玟竞闻言轻笑一声,道「丞相大人想问什么,谢某心中已有大概。只是约在此地见面不易,不如先来谈谈正事吧。」 任琳琅「哦」了一声,伸手去端起陶杯「却不知这正事,又是何事。」 「自然是……和亲之事。」 「和亲之事……」任琳琅哂笑道,「任某人回到中都未满五日,这和亲的事情却已经传遍九国,谢大人想要商谈此事,只怕找错人了。」 谢玟竞目光闪烁「听丞相言下之意,并非您授意公主……」 「谢大人,」一直默默不语的风徵名突然开口道,「自请和亲一事,实是徵名为求自保的权宜之计,何必往旁人身上推脱。」 「权宜之计……公主何出此言?」 风徵名面上依旧淡淡,语调平和说道「我弟弟……先太子身故之后,徵名以未亡人之身立足中都,其中艰难境况,想来也不需赘述。端午大祭时便要复立东宫,二弟上位后,难保不会有什么人居心叵测上前挑唆,到时徵名只怕都不知所嫁之人是谁。倒不如现今以己一身,换得冀州数年太平。」 谢玟竞垂眼看向手中的茶杯「抱歉……是我妄议了。」 「谢兄有此疑虑,也是情理之中,任某明白。」任琳琅手中折扇轻摇,又重新露出平日里煦沐的微笑来,「况且还有一事,得需谢兄襄助。」 「丞相所说,可是送亲的人选?」 任琳琅点头「不错。」 「我听闻……」谢玟竞话语忽然一顿,「丞相也该知道了……这件事只怕十有八九会落在皇甫将军家的大公子身上。」 「既然谢兄提起,我便也不用避讳。谢兄找上我那好徒儿,可是皇甫将军授意?」 谢玟竞重新抬起眼,目光毫不避让地直视对方「正是。」 「哈。」 「琳琅,那毕竟是皇甫邕的儿子。」 「阿骥也是我的学生,你们总是不愿意相信我。」任琳琅叹道,「当年也是,若不是他插手,本不至于到如此地步……」 谢玟竞本欲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沉默下来。任琳琅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风徵名,这才清了清嗓子又道「任某毕竟已不似从前年少轻狂,这当中分寸自然省得。」 「这么说你已经有了人选?」谢玟竞眉间神色似有松动,「不是皇甫骥?」 水舀重新被人拿起,已经有些冰冷的茶水注入杯中,嗅来仿佛更加苦涩。任琳琅将半杯冷茶饮入喉中,轻轻说道: 「我已经找到最为合适的人了。」 这句话说得轻巧又笃定,完全是世人所熟悉的任琳琅惯有的风格。谢玟竞虽然内心仍有许多疑虑,可当下也只能选择相信一切都会如同对方暗示的那般顺利。 不过多数时候,一些被认为理所应当的事情,总是会出现意料之外的结果。 比如端午这日清早,傅一心早早靠在林宝雁房外的大树旁,随手捡起地上落下的花苞砸到窗棂上,在紧闭的窗户终于被推开时,微笑着如往日一般熟稔地唤了句「宝雁。」 可惜还没等他把下边的话说完,笑容已经凝固在脸上。 推开窗户的人是向子渝。 光是压下心中落荒而逃或是破口大骂的冲动就花掉了傅一心半盏茶的时间,偏偏向子渝也阴沉着脸不说话,胶着气氛中的尴尬具象成阴云,浓稠得恍若山雨欲来。 良久之后,傅一心才干巴巴说道「向师叔,宝雁呢?」 向子渝的语气也满是不善「我还想问你,昨天小曦儿说要宝雁陪着去上善阁,怎么你又跑到我这儿来了?」 这句话恰恰戳中傅一心最不想提及的事情,于是他索性想要直接转身离开,不想却又被对方的话绊住脚步「老大前些天找你……说什么了?」 傅一心并未转过身来,向子渝看不到他神情变化,只能听到冷淡死板的声音回答自己道「不过还是敲打我要上进罢了。」 「是吗?可我怎么听说——」向子渝从房内翻身出来,走到傅一心身后,「那人到滨守来了?」 傅一心的背影仍是纹丝不动「向师叔所说的事情我不曾听闻,只怕无法回答。」 「还有那个你带回霁雪宫的小子……」「傅师兄!」 突然插入的明亮嗓音弄得两个人都是一愣,接着便见皇甫希和林宝雁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院内。皇甫希三两步来到傅一心身侧,又看了看向子渝,脸上露出个促狭表情来「向师叔又给师兄穿小鞋了?」 「你这臭丫头,胡说八道什么呢。」向子渝伸手在皇甫希头上揉了一把,在被对方抓住作怪的手之后,脸上总算有了几分笑影,「你们做什么去了?」 此时林宝雁也已经走到傅一心身后,却不知为何没有答话,而是皱起眉头,露出个若有所思的神情来。 「师父说今日端午,城里必然有好些个有意思的玩意儿,叫我约上几个人一道去。」皇甫希皱了皱鼻子,「可往年总是宝雁和傅师兄同我作伴,今次好容易多了个小洪,我就兴兴头头去约了。」 向子渝开怀笑道「难不成那小子竟然看不上咱们小曦儿?」 皇甫希跺了下脚「才不是呢!小洪说他这几天都在上善阁帮忙,因为康师伯快回来的缘故,有好些东西要整理……」说罢就偷眼往傅一心那边瞟去。 「所以,你想我去同小洪说,今天暂且休息一日也没什么关系,是不是?」傅一心拖长了音调道,顺手在皇甫希脑门上弹了一指头,「反正我晚上回去,也能帮下忙,大小姐你是不是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 「本来就是师兄你昨天莫名其妙就不见踪影,小洪一个人弄不完也很正常嘛。」皇甫希捂着额头,可怜兮兮地冲傅一心眨眼睛。 听对方说起自己昨夜未回住处的事情,傅一心明显浑身一僵,但很快就遮掩过去,若无其事道「看在你刚刚乖乖让我收拾的份儿上……好吧,我和你们一起去叫上那小子。」 傅一心话音刚落,没等其他两人说什么,皇甫希就扔出一句「就知道师兄你人最好了,向师伯回见!」随后半拖半拽拉着傅一心出了向子渝的住处。 「小曦儿,这么心急啊?」 「呸!帮你解围还不道谢,出力不讨好。」 见皇甫希拖来傅一心劝他,风鸿名也不好继续推脱,便跟着一起出了霁雪宫,往滨守城去了。端午时节,城中风俗要进山采摘艾草佩戴,四人结伴去采过艾草,又随人潮去看了一回赛龙舟,等吃过粽子,买了些五色绳之类的小玩意,已经是暮色昏沉之刻了。 早在刚进城的时候,皇甫希便听人说起晚间去放河灯的事情,看着天色逐渐变暗,便开始四处张望,想寻个买灯的摊子。可河边通道本就狭窄,入夜之后人又不知为何忽然多了起来,傅一心多个心眼,嘱咐风鸿名若是走散了,就在山口的老君庙会合。 风鸿名匆匆忙忙应下来,赶快紧走几步,这才追上皇甫希。 而这会功夫里,皇甫希已经拿了个游龙戏珠的花灯在手里。风鸿名好容易挤到她身边站定,一回头果然已经寻不见傅一心与林宝雁两个,只好苦笑着对皇甫希道「不成想被师父说中了……我陪你去放灯吧。」 皇甫希有些忍俊「听你管傅师兄叫师父,果然还是有些别扭。」 风鸿名走在她前边,闻言半回过头说「嗯?其实师父比我年长不少,我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 「小洪你多大啦?」 「十九。」 「那比我还大一岁,傅师兄也只比你……」 听她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下,风鸿名有些不解「怎么?」 「没什么,」皇甫希用力摇摇头,「去放灯吧。」 夜色深沉,河边已经挤了不少人,这两人颇费了些功夫才挤进人群。注视着点燃的河灯越飘越远,最后变成灯海之中难以分辨的光点,皇甫希手扶在青石桥栏上,轻声说道「小洪,你是不是有什么不方便告知我的事情?」 风鸿名一愣「赵姑娘……此话何意?」 「刚刚在向师伯的小院里,我似乎听到他同傅师兄提起你。」皇甫希目光仍旧望向河水涌动的方向,「从我入门的时候,他们关系就一直不好,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根本不会主动交谈吧。」 「这件事,我倒从未听师父提起……」风鸿名只得如此接道。 皇甫希转过身来,脸上依旧是笑意盈盈「我也是亲眼见过几次才会知道……你也不用这么戒备,我并不是要你将事情全盘坦白。」 「从我刚被师父收入门下的时候,就知道霁雪宫之中,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说着她便伸出手,真的一个个数了起来「师父总也不肯说同向师伯到底有什么误会,傅师兄从来不说自己小时候的事情,王师兄最讨厌别人问他出身,山师兄的师父是谁我到现在也不清楚,宝雁很少提起她的父亲……」 「你呢?」 被对方打断,皇甫希有些不解地抬起头「嗯?」 「抱歉,」风鸿名低了低头,「是我唐突了……」 皇甫希看了看风鸿名,旋即笑道「这有什么好道歉的……我呀,不喜欢别人跟我打听战场上的事儿。」 风鸿名点头表示赞同「刀剑无眼,兵戈无情,的确不是什么太好的回忆。」 「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复杂,只是单纯不想被当做谈资罢了。」皇甫希突然伸手朝着风鸿名胸前捣了一拳,「不过呢,我虽然体谅你有不想说的事情,可难道只有我一厢情愿觉得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不!」风鸿名急急道,但很快又陷入两难,「并不是一厢情愿,只是……我……」 「好啦好啦,」皇甫希失笑,「我也并没在责怪你啊……」 这时人群中一阵骚动,站在两人身边的中年汉子一把抱起幼子放在肩上,小孩子童稚的声音叫喊道「爹爹,爹爹,烟花在哪里呀?」 孩子话音刚落,河道尽头的天幕上便炸开绚烂的烟火。 「不过呢……」 皇甫希的声音混杂在鼎沸的人声与沉闷的烟火爆炸声中,风鸿名向前倾了倾身体,依旧没办法听清对方说了些什么。 十里银花伴星河,万户尽开星桥锁。 「宝雁,你方才说什么?」 看着面前微笑的傅一心,林宝雁咬了下嘴唇,将刚刚的话又讲了一遍「昨夜你是不是……在上善阁的顶楼。」 傅一心依旧看着她笑,只是笑容之中仿佛藏了什么别的情绪。 一种让林宝雁没来由心烦意乱的情绪。 「书阁顶楼的封板是香樟木,混上康师伯用来防虫的药袋,想闻不出都难。」 「唉……」傅一心摊开手,「真是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啊。」 「为什么……」「小心!」 原来是有个小贩推车自林宝雁身后的人群中通过,傅一心眼看人群挤了过来,赶紧伸手将林宝雁拉向自己身边。可因为事发突然,林宝雁毫无防备被人一拉,整个人扑进了傅一心怀里。 偏偏这时烟花升上半空,人群又是一阵涌动,四周围越发拥挤起来,傅一心只好将林宝雁圈在怀中,慢慢移动到街边的屋檐下。 「放开。」「宝雁……」 两人挨得很近,傅一心话语中的无奈语气她听得清清楚楚「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没等林宝雁回答,手中忽然被傅一心塞进来一件东西,冰凉坚硬,似乎是玉石之类。林宝雁被傅一心抱着,周围光线又是暗淡,根本看不清手中是什么东西,只能模模糊糊摸出其上的精细花纹。 傅一心又伏在她耳边道「这么多年,也没送过你什么东西,要是不收下,我可是会非常非常难过的啊……」 林宝雁再开口的时候,竟然少有地失了冷静,声音中带着颤抖「你这是什么意思?」 硕大明亮的火焰图案在傅一心身后的夜空中燃烧,反而看不清他此刻脸上的神色。林宝雁感觉手被对方轻轻握住,方才被塞过来的东西正好拢在手心,慢慢浸透两个人的体温。 「只要你在,我就会记得回来。」 傅一心这句话说得很轻,却异常郑重。 林宝雁深吸一口气,用力回握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