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寺依旧是他离开那时的样子,桌上还有没有吃过的那几个馒头,柳柏涧伸手拿了起来,还是温热的 “我……出来了吗?” 老道皱着眉掐指飞快地算着:“出来个屁!” 这女鬼以鬼丹织境想要困他们,区区幻境,以为就能迷惑他了吗,她怕是小瞧了他。 柳柏涧恍一失神,白瑜没有打算放过他们,恐怕在她心里,自己与其他鬼迷心窍的书生没什么不同,凭什么她就要听他的话放过他们,他又有什么能力去阻止老道杀她。 他自暴自弃地大笑一声,颓废地坐在地上,老道被他突如其来的笑声惊地一抖,连决都给念错了,飞身过去就把他提溜起来 “啧,最烦你们这些书生,老把情情爱爱看的比命重,本事不大,脾气倒不小!” 柳柏涧扯下他的手,闷不吭声地往外走,老道扯住他后领:“你这人跟我置气有什么用!不如早点找出那女鬼,你亲手杀了她解恨!” “怎么出去?”柳柏涧顿住问道 见他冷静下来,老道放开他说到:“先找到女鬼的老窝,就是幻境的阵眼。” 柳柏涧莫名想到脑子里的记忆,那应该是她生前的事,地点是几百年前的京城,那处宅子对应下来,就在京城的某个地方呢,会不会就是幻境的阵眼呢? 老道听他讲,八成那地儿就是阵眼了,不过这女鬼真能把命门大方地露出来吗,老道有些怀疑,反正还没头绪,去看看再说,又提了柳柏涧,往山下城里去。 城中人来人往,绸子铺的老板娘欢快地穿梭在五颜六色的绸布中,百姓围着卖艺的兄妹大呼叫好,胭脂铺的掌柜迎着一对夫妇,柳柏涧僵在旁边,任由这些人从他身体里穿过,他以一个游魂的姿态,旁观着白瑜的记忆。 从跨进城里,老道就不见了,他又走进了记忆里的场景,柳柏涧想白瑜到底要干什么,三番两次把这记忆塞给他,是要他看看她有多爱她夫君吗。 柳柏涧沉着脸,不想去看那两人,抬脚往城外走,场景一步一换从相识到成亲,伉俪情深怎么能容第二人插足呢,柳柏涧轻轻摸上小榻上女子的脸,可以她看着的是那作画的人。 场景突地一变,还是在厢房里,柳柏涧手都还未收回来,方才那个笑语焉焉的女子躺在床上,脸色青白,瘦瘦的一小个全然没了生息,柳时州搂着她,头埋在她发间,柳柏涧看不清他的神色,胸闷得发痛,仿佛能与他感同相受。 柳柏涧看着他把白瑜尸体封住藏起来,掩人耳目用空棺下葬,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柳时州不知道哪儿找来了几个道士,白瑜的尸体被穿上了大红色的嫁衣,脸上尸斑衬着红色,犹为诡异,柳柏涧眼睁睁看着她被道士摆弄在一个法坛上,却无能为力。 “柳公子,这一作法,夫人的魂可就不能入轮回了?”一个道士小心看着他阴沉的脸色,再次确认。 “作法!” 他们的谈话柳柏涧听得一清二楚,这柳时州妄想从阎王手中抢下白瑜的魂魄,再以血饲鬼结下魂契,两人都不入轮回,若是相忘不相见,不如做生生世世做一对游魂。 柳柏涧又气又怒,想到白瑜被剥夺了轮回的机会,她身边却没有柳时州这个人,唯有这几百年的孤苦无依,勾着别人的魂当作这柳时州,可恨又可怜。 而这一切都是柳时州一手促成的! 柳柏涧压着怒火,无奈地看着他用白瑜的骨灰混了颜料,画了她的图,道士作法,白瑜犹如新生,从画中走了出来……… 柳时州带着画连夜离开了这座城,人都道柳郎痛失爱妻,遁入了空门。 远离京城后,柳时州在一个偏僻的镇上作画为生,而白瑜以鬼的姿态陪伴在他身边。在外人看来,这就是一对普通夫妻,哪曾想到每逢子夜,柳时州以血饲鬼。 笔尖触着鲜红的血,柳时州一笔一划地描着画中的女子,笑得极其温柔,白瑜轻飘飘从后面环住他,闷声道 “柳郎会不会后悔?” 柳时州回身抱住她:“和夫人一起有什么后悔的,待你魂魄吃足了我的血,我就来找你。” 白瑜抬头,有些不安道:“万一你去投胎了呢,那道士也没有十分把握你能留下。” 柳时州说:“没有万一!” 白瑜抬头说:“柳郎,就算你投胎了,我也不怪你,我会去找你的。” 他眼色似若癫狂,紧抱住白瑜:“对啊,你若是怕我轮回了,就记得生生世世来找我!让我不得安生!” 只要他魂魄不灭,白瑜就不会消失,他会和白瑜永远绑在一起。 然而世间哪有如此有违天道的事,有道士为钱逆天而行,自然也有道士想拨乱反正,柳时州自以为天衣无缝,没曾想遇到一个口言替天行道的人,一把火将画烧了扬长而去,柳时州痛恨异常,找不到当初作法的道士,疯疯颠颠无人理会,绝望下吃下画灰自吊而亡,等白瑜醒来只好寄居在柳时州的书中等待着他一个个的轮回。 柳柏涧看到这儿还有什么不能明白,白瑜为何找他,如今再清楚不过了,但他却无法代入柳时州偏执的思想,如果他是柳时州,绝对不会这样做。 周围景象变了,又回到了破败的院落,柳柏涧此刻急切地想见到白瑜,老道那么厉害,肯定有办法送她去轮回的,一扇扇门被推开,再不见那人踪影,柳柏涧慌张无措,怕老道先遇到白瑜伤害她。 “白瑜!”柳柏涧大喊她的名字,四周一片死寂 他回到那间厢房,脑中全是纷乱的记忆,有柳时州的,有他的,咬了咬牙一掌推开那门,待看清屋中景象,半截身子如坠九尺寒冰,连带这心也被勾了出来来,整个人都空了。 屋中四壁摆着书架,上面全是一盒一盒的胭脂,成堆叠着,比任何一家胭脂铺的都多,柳柏涧麻木地走过去,打开一个盒子,几方小小的胭脂,太过陈旧,彩漆剥落 他在最外面的架子上,看到了那盒新的胭脂,是那日他在山道上送给她的,喉咙有些梗塞,忙放下胭脂,忽又看到几副卷轴,一一拆开,画中皆是同一人,女子侧卧榻上,拈花轻笑,只有落款的人不一样,画卷掉落,柳柏涧无力地跪在地上。 “柳郎……” 身后软软趴着一个人,腰被轻轻环住,柳柏涧不敢转身看她,舌尖用力抵住牙齿才不让自己哭出来,白瑜握住他紧握成拳的双手,闭上眼睛感受他的颤抖和痛苦 “对不起。”柳柏涧喘息一声,哽声道 白瑜轻笑一声:“柳郎后悔了吗?” “我一定会想办法的让你投胎,我去找那老道,一定可以的。”柳柏涧转过身说着,他不能再让白瑜一个人带着记忆挣扎,柳时州错了,可他不能再错了。 白瑜似悲似喜地看着他,柳郎的每一世记起来的时候,都会说对不起,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明明当初说好的,白瑜知道,他们终究不是那个人。 “可让我好找,原来在这儿!” 老道正被幻境缠得焦头烂额,那书生和女鬼的关系也通过这些幻境理得七七八八了,没想到还有这种事,这两人果然是蠢的,待幻境散了他立马找到这宅子。 “道长,求你帮我们!”柳柏涧见他一来,直挺挺跪在他面前。 老道错开身,被他唬了一跳:“瞎跪什么!别以为你跪我就能帮你!” 老道一听帮忙就把他和那柳时州想到了一块儿,这蠢货莫不是又想到什么阴损法子让老子帮他这对苦命鸳鸯吧…… “她没有害过别人,求你让她投胎好不好?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道士一脚踢开他,这人果然是的疯子:“帮不了帮不了,理论上她只祸害你,可是天道可不看这些,一世为一人。” 老道看了眼白瑜,见她魂都维持不住了,耗掉几百年修成的鬼丹,就给他们织个幻境?这女鬼害死了他师父,如今她也要魂飞魄散了,算是一命还一命。 柳柏涧跪着,见他不肯救,彷徨无措,只紧抓住他的道袍下摆,犹如抓住救命稻草,忍不住哭出来,将悔恨痛苦尽数倾出。 老道愁眉苦脸,这人哭的让人心焦,白瑜流下泪,放了丝鬼气让他晕了过去。老道警惕地看了她一眼,白瑜苦笑着说 “你若想报仇,就杀了我吧,只不过希望你能将柳郎好好带回去。” “你要死了杀你做甚,老道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这痴儿我就给你带回去了,你好自为之吧。” 白瑜听他答应了,缓步走到那人身边,细细擦干他脸上的泪:“柳郎,自此你就忘了我吧,好好地去做你的柳柏涧。” 老道见她脸贴着他,扭过头去,真是痴儿痴儿啊。 逢考必是半月的阴雨绵绵,灰雀成群划过灰成一片的天,投入山林深处。 书生睁开眼,睡一觉竟觉恍如隔世,桌上油灯早就熄了,灯芯焦黑陷在油中,他撑起身来,寺中木门残破,山风吹进来带着细雨,将散落一地的书页卷了起来,书页纷飞四起犹如秋日枯败的树叶。 书生手忙脚乱地将书页一张张捡起来,细雨浸湿了一些,文字晕了开来,像是泪水滴上去一般,书生心情莫名低落,翻出针线把书页缝在一起,突然想到今日该还书了,急急将书桌上的书收起来,连同刚缝起来的一本塞到怀里护着,冲进雨幕里。 行至中途,书生脚步顿了顿,山雨寒峭,若是有把伞就好了,摇了摇头,今日他多写些书信,还是买把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