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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午后,祁王下旨请江世卿入宫。在那之前,张德淮几次劝他,对江世卿一定要用怀柔之策。他有这个打算,但是并不打算按照他们说的那样做。

天空碧蓝如洗,江世卿在景祥门前站定了身子。

江世卿知道祁王不会放过他。

这个男人残酷狠戾,手握生杀,他从不对任何一个忤逆他的人心慈手软,更何况这一次,他的所作所为,伤害到了润意。

他就像是一头在黑暗中折服的猛兽,只等待着一个一击即中的时机。

他给自己过去的很多好友都寄了信,已经抱定了从容就死的准备,后来他还给沈暄和写了一封,写好之后不知该寄向何处,擦燃了一根火烛,默默燃成了灰烬。

文人们闹得太凶,午前在御门外杖杀了两个,其余的登时消停了不少。祁王的态度很明确,也没有丝毫退让的余地,两方没有妥协,谁也都不能更进一步。

三希堂里一个下人都没有,祁王自己正站在窗边,江世卿对着他行过了礼,祁王并不叫他坐,反而似笑非笑地问:“你觉得本王叫你来,是为了什么?”

江世卿依然穿着那件旧官服,袖口都磨的发白发秃,他清隽地笑笑:“大概是要送臣上路吧。”

祁王一哂:“回京之后,你一直在户部供职,本王瞧你做得还不错。”

“微臣主理江南一带的田赋,”江世卿从容说,“江南一带水草丰茂,本不宜种植小麦,反倒是水稻连年丰收,微臣向尚书令提出改收水稻的赋税,如此一来,江南一带赋税多了二成。此外,我朝抑制商贾的政策由来已久,臣以为对江南一带可以稍稍放松,养蚕缫丝,除了可以供应朝廷,也可以富庶一方百姓。”

如此分门别类,江世卿一口气说了十余条,说到最后,终于如释重负地一笑:“终于有机会把这些话说完了,还请王爷恕罪,微臣怕今日不说,日后再也没有提起的机会了。”

江世卿是个心气儿很高的臣子,正因为心气儿高,所以渴望遇到一位贤德的主子实现他的抱负。如今早已非乱世,群雄逐鹿的年代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如今守成,反而再难见雄主良臣。随王实非良主,江世卿自己心里也明白,他的这些建议,随王都当做了耳旁风。

他没指望眼前这位祁王能有什么表示,在某种程度上说,他甚至觉得祁王应该时时刻刻都想置他于死地。

但这一次他想错了,祁王沉吟良久,突然赞了一声:“不错。”

江世卿一愣,祁王已经走到了挂在墙上的地图前,他用手指着江南一带道:“长江下雨连年凌迅,皇上说今年要为南方换一位父母官,本王觉得你不错,应该可以胜任。”

虽然是外放,做到父母官一级,对于江世卿来说却已经是高升了,江世卿讶异地看着祁王,一句话脱口而出:“您竟然提拔我?”

祁王不甚在意:“本王为何不可提拔你?”

江世卿微张着嘴,一时语塞。祁王扫过他袖口的补丁,神色自若:“本王不知道你有没有去过江南。本王去过,说真的,本王很喜欢那里。不单单景色宜人,那儿的民风也淳朴,是人杰地灵的地方。”

那一天的江世卿,是怀着忐忑的心情离开的三希堂,祁王说调任很快就会送到府上,他不用再额外进宫辞行了,临行时,他忍不住说:“微臣有个问题,一直想问殿下,不知殿下可愿为微臣解惑。”

“润意。”祁王念了一个名字,他不看江世卿的神情,低头在纸上写着什么,“她的事本王不能说,除此之外的问题,随你问。”

江世卿垂下眼,忍不住笑笑,朗月和风:“那臣,没有问题了。”他长揖及地:“微臣定不负所托。”

天晴得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江世卿在三希堂外面的丹壁上,遥遥跪地叩首。他不知道自己跪的是谁,跪的到底是皇权,还是别的什么。但对祁王,他内心深处涌动着无数复杂的情绪。

祁王会是一个很好的权利继承者,江世卿第一次有如此切身的体会,那些对于很多臣子、皇子而言,遥远的黎明百姓像是一个遥远的符号,而祁王,他是深切的爱着这个王朝的,爱的不仅仅是锦绣河山,也爱着黎民苍生。

出了乾清门,江世卿看见了润意,她仍旧穿着一成不变的旧褐紫色官袍,她最近清瘦了许多,领口愈发的松了。她正带着一批匠人,围着紫禁城的红墙在说着什么,附近原本该是有一株老梅树的,江世卿凭着记忆回想着,如今早就被砍伐了,过了上元之后,大概紫禁城要重新刷红墙了。

很多年前,江世卿最喜欢的就是紫禁城的春天,那时他偶尔会在宫里碰见来看太子良娣的沈暄和,她穿着嫩绿色的宫装,宫墙之下柳树依依,她脸上总是笑盈盈的,身后是朱红色的新刷的宫墙,两厢陪衬,并不俗艳。

他在原地看了良久,久到双目发涩,他没去和润意搭话,向南边缓步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