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小黑晃到一旁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放松,其实这些陈年旧事,也无所谓说不说与别人听。
“陛下的事我知道的不多,刚巧有那么两件是你清楚也不清楚的,比如……平阳宫事变。”
他问:“你知道毅平侯袁泊儒被认定为谋反以后是怎么伏诛的吗?以他当年的身份,在颍川有设防屯兵之权,虽名义上为了拱卫京城,实际在地方圈地为王是很容易的事,若非先帝在一封密信中言皇子为人所害,危在旦夕,毅平侯是不可能草率回京的。”
信里所说的皇子,自然是关系到袁家满门荣耀的萧洹。
当然,即便这封书信传至颍川,毅平侯也未必肯信,可惜当时荣妃和萧洹早就被禁足在平阳宫中,那封信是灵帝亲自胁迫荣妃所书。
灵帝带着立储诏书见过荣妃一面,要求她亲自传讯给袁泊儒求助,只要照做,这封诏书就会盖上玉玺交给她保管,否则灵帝便只好去母留子,先一步铲除外戚了。
荣妃当然不愿意放弃自己父亲,毅平侯强大的权势是她在宫中的后盾,可她也明白,灵帝铲除父亲十分不易,可若想寻个由头送自己先走一步,那是再容易不过了。
毅平侯和自己女儿之间有什么特殊的传讯方法,灵帝不知,可袁泊儒还是只带了不足五百人回京,最终于宣华前被禁军射杀,乱刀分尸。
紧接着,射杀毅平侯的禁军就来到了平阳宫,带着陛下御赐的鸩酒和白绫,打算送那可怜又毫无办法的女人一程。荣妃为了自己和儿子的荣华富贵,连父亲的性命都不在意,又怎么肯安静赴死。
她害怕禁军动手,怕他们像杀死自己父亲那样将自己砍的面目全非,只好将熟睡中的皇子拉在身边护身,但凡有人靠近就嘶喊着面见陛下。她是想活想疯了,才会将刀比划在自己儿子的喉咙上。
“你说什么?”陆卿的手忍不住一抖,声音隐隐发颤。
戴小黑:“大人久在朝中,应知那时能继承先帝的子嗣不多,只是立储诏书一直压着不发,才让荣妃和毅平侯着急,父亲能死,儿子又何妨呢。”
陆卿听到这里,胸口像被人狠狠踹了一脚,疼的险些没喘上气:“你是说他亲眼看着先帝杀了自己生母,而且还险些被自己生母弄伤?!”
戴小黑:“不是弄伤,是差点弄死,先帝带着天策秘府的暗卫赶到的时候,殿下脖子上已经见血了。”
是天策秘府做的事,难怪他知道的那么清楚!
陆卿狠狠闭起眼,藏在袖子下的手攥出轻微响动,掌心有点沙疼,不过他一点也感觉不到,只觉得心口一阵一阵往里缩。
那时候他才十岁!
那么乖巧懂事,跟在他屁股后面要糖吃的陛下,在十岁的某个夜晚,被自己生母从寝殿里拖出来,听到的是外公被人乱刀分尸的惨讯,看到父皇带着浑身是血的禁军携毒酒而来,生母走投无路,只好以他的性命相要挟。
“我那……咳咳,”陆卿一开口,声音直接变了调,紧接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窜上来,好半天止不住,直到喉咙里爬上一点甜腥。
“我那时候一点都不知道。”
戴小黑:“先帝对此事讳莫如深,带的是天策秘府的暗卫,杀了平阳宫涉事的所有宫人,还对禁军下了封口令,自然没人敢多说,再说大将军那时远在边关,当然不知道。”
“不,”陆卿眉头拧在一起,面色带着痛惜和悔恨:“我那时不在边关,在陵王府。”
不过是昏迷不醒的被关在柴房里,闭门思过。
戴小黑颇为意外,‘啧’了声道:“反正事就是这么个事,你们说陛下是这两年才性情大变,我倒不这么觉得,经历过这样的事,三年前又能一口气杀掉三千禁军,站在权利漩涡里的人,谁还不是个疯子呢,你说是吧大人。”
怪不得,怪不得他只离京在边关行军不到一年,回来时萧洹却像变了一个人,半句话不曾同他说过,再不肯喊他一句师兄。
不过是因为他在最难捱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人能为他遮风挡雨,在满宫都想害他去死的时候,不见一个人值得相信托付!
陆卿忍不住咳嗽,心中不由地想起最后的那场大雪,萧洹的眼神中带着隐晦的求助,其实他再叫出那声师兄前,曾无数次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挣扎过,想要向他求助吧......
他难以忍受的闭上眼,恍惚觉得自己心肺被人撕开了一个口子。
戴小黑见他这样,好长时间没说话。
“所以今日这案子,大人打算怎么向陛下回禀呢?”
陆卿脸色十分难看,他保持着身子微微前倾的模样,手掰住茶案一角,青筋显露,想要从白皙的皮肤中跳出来似的,呼吸也显得有些急促。
戴小黑原本只是疑问,可忽然被一道视线扫住,忍不住坐直了,只听陆卿哑着嗓子道:“这次就算了,以后少在我面前耍你的小聪明。”
他脊背一僵。
故事是真故事,不过说出来的时机选的很微妙,他明明是怕陆卿不敢将此事往太后身上引,那么借由铸铜案走出大理寺的自己,就又会变成无用之人,指不定哪天会开始被人追杀,死于非命。
......
他摸着下巴,无言良久,终于等到京兆尹从衙役那得到消息,与刑部尚书匆匆走到停尸房前,两人还没进来,先感到一股冷飕飕的氛围。
“少卿大人怎么在这坐着呢,下官竟然不知您什么时候来的,实在是……该死。”
陆卿将视线从戴小黑身上摘下来,眼角挑了点笑,不及眼底:“方才见两位大人聊得开心,没好意思打扰,不知府衙的书房在何处,可否借用?”
不到一个时辰,夹着一封书信的折子便递进宫中,
萧洹打开看了一眼,笑了。
吏部赵主事被江湖刺客所杀,府宅中所留证物与近日京中流通的造假铜币同出一源,更与前朝永和十七年间铸铜铸兵案有所勾连,因此鉴道司及刑部请陛下降职,从大理寺调阅前朝案宗,重查当年毅平侯谋反一事,以及铸铜案相关联者。
只要他同意,这封参奏前朝旧案与涉及太后旁系赵大人的奏折,明日就会出现在朝堂上。
太后轻轻闭上眼,说道:“陛下想问什么哀家都可以告诉你,不过我不是荣妃,不会像她一样轻易相信先帝所留的退路,我还需要陛下一个承诺。”
她看向萧洹,双目中带着谨慎和惊惶过后的平静,说:“我要陛下现在就开始准备万寿节,万寿节后哀家便留在京郊行宫内,再不踏入宫门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