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天气闷热,推开窗便能看到灰云堆在墙头上,沉甸甸的像是翻腾不起来,初夏的第一场暴雨应当不远了。
陆卿靠在榻上,光坐着都有些头晕目眩,先前他为了铸铜案狠忙了一阵,又遇上这个天气,真是吃饭积食,喝水堵喉咙,怎么都不舒服。
他怔怔地靠了片刻,还在想谢在欢登门拜访那日的表情,是他大意了。
陆卿年少时喜欢用小楷写簪花词,王府和大街上流传的比比皆是,不过很少有人知道他熟悉两种字体,对于瘦金笔书也很有造诣。
先前经刑部手呈递陛下的折子用的便是这一种,被谢帆看见了。
乙十三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看起来令人作呕的汤药进来,陆卿一口干了,觉得反胃的难受。
“颍川那边查到,当年铸铜案的假/币都是从赌坊后的‘馆子’里出,真铜搁进去,再绕一圈出来就变成假的,换的极快又很难被官府察觉。”
陆卿有些意外:“这些年朝廷严打民间商客买卖寒食散,就连医馆入药都由宫里管着,如今颍川还有么,京中呢?”
乙十三说的馆子,其实是开在赌坊后,供人吸寒食散的地方,寒食散这东西原本能入药,但食多了容易令人兴奋上瘾,虽有醉生梦死之效,却对人身体有巨大伤害。
他点了点头:“这东西价贵利高还总有人买,尤其是不缺银子的达官显贵,别说官宦子弟,就算是禁军和南北大营里也有人好这口,没人真抓,京城也一样。”
戴小黑怀里揣着帖子走进来,听到他俩说话,插了一嘴:“这案子不是暂时搁住了,陛下都没有明旨,咱们累死累活有什么意思,给你这个,李岘的请帖。”
帖子在半空中抛出一道曲线,落在陆卿手里,李岘请他去曾云渡喝酒。
这地方离得并不远,是喝酒的一处雅地,从前陆卿常去。曾云渡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有几堂屋筑在湖心,中间隔着玉桥回廊,相互不必影响,不似酒楼那般桌挨着桌,热闹起来连陌生人都像一大家子似的。
戴小黑:“大人去么?”
“去,为什么不去,往后案子还要查,不知牵扯朝中多少官员,先混着吧。”
戴小黑笑着说:“不是这个意思,我还以为您是个算命的道士。”
陆卿:“道士怎么了,本朝道士不禁酒。”
戴小黑:“……假道士。”
乙十三本来不大爱说话,可近来总觉得头疼,要说这两位其实也不曾吵过,相反他们对自己的身份认知明确,就是一言不合容易夹枪带棒。
自然是因为,抛头露面找酒喝这等好事轮不上戴小黑。
曾云渡湖心的酒屋里有前后两扇门,陆卿到的时候已经迟了,里面的人不拘着,三两个闲聊,他便和李岘打了个招呼坐下,话很少,只是听和看。
陆卿酒喝多了不舒服,所以只是浅尝辄止,半天才喝下去小半杯,这种既不用扒谢在欢裤子,也没在秦楼楚馆笙歌的安静酒局,他还真有点不适应。他酒量不算极好,但也不见得醉,比谢帆那烂泥扶不上墙的玩意争气多了,好歹每次能竖着进竖着出。
记忆中,陛下第一次喝酒也是被他诓骗的,一杯倒的量。
然而陆卿并不知道,一杯倒的陛下此时正一个人坐在与他隔了三条回廊的雅间里喝酒,谢在欢难得休沐,身边并没有人。
酒欢宴散,席上宾客尽归,陆卿便让乙十三先去备车,自己将门拉开透气。门一打开,走廊上晃过了一个挽着酒壶的身影,步伐踉跄,路线却颇有章法。
“……”
陆卿愣了片刻,又默默把门关上了,可能是错觉。
他关上门,神色有些复杂的站在房间里,估摸着人走远了才再次打开,一张无限放大,贴着门站立的笔直身躯杵在面前。
“……”
陆卿无法,只好退后一步跪下,总不好撞在陛下脸上都不打招呼。等了许久,没听到萧洹让他平身,抬头一看有些发懵。
他就……这么蹲门框上了?
陆卿跪坐在地上,与皇帝陛下大眼瞪小眼,只见他半蹲半爬在门口,手上挂的酒壶开着口洒了一地,将衣服都弄湿了,他歪着脖子,那张深刻英俊,总让满朝文武摸不清喜怒的脸上,铺满了迷茫。
萧洹像是看不懂这张脸,往前凑了凑,鼻尖蹭到陆卿下巴上,视线从他眉眼缓缓下移,在鼻骨和薄唇上逡巡良久,连细小的绒毛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温热的酒气扑到脸上,带着点湿漉漉的痒,陆卿猝不及防,闻到了点说不清的气息,似乎是从领口里钻出来,与他寝殿的味道一模样。
他吞了下口水,往后一让:“臣不知陛下也在此处,呃……冒犯了。”
陆卿往后避一寸,萧洹就往前追一寸,皱着眉头似乎不习惯他四处乱躲,陆卿呼吸一滞,无奈道:“陛下您,”
他原本头部后仰,腰弯到了能保持平衡的极致,刚要抬手推开这个往他脸上凑的人,没想到萧洹直接扑了过来,或者说有些发晕的撞在他身上,两个人一齐后倒,陆卿‘咚’的一声撞在桌角上,疼的直抽气。
萧洹的手勒在他腰上,越收越紧,紧到他咬牙朝外面喊了一句:“来人,谢统领?”
没听到人回答,提高音量:“谢帆!”
在谢府休沐的谢在欢刚洗完澡,打了声喷嚏。
乙十三推门进来,看到满地狼藉,方才还端坐在席的白影被人压在身下,只露出了袖子上的一截布。
“大大……大人”
萧洹的胳膊垫在他腰下,黑亮的目光熠熠生辉,蹭了蹭他肩膀:“大将军,是你回来看朕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