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狞雷,霹雳明灭间李启昭恍若见到恶鬼出狱。他惊骇半晌未敢去认眼前这满身血气的男子,直到那身形前扑将要倒在自己脚下。
“子鸿哥?”
血污尚新,李启昭从这儿郎身上蹭得一手殷红。他突然明了白子鸿当年是如何带着李启暄从秋猎群围中脱险,那哪里是被萧玄所救,明明是这“文弱”儿郎亲自动手杀出一条血路才带他那皇兄逃出生天。李启昭小心翼翼将儿郎搀起,却只敢弯臂虚揽于他腰际。助他迈过门槛后,这青年便即刻伸手关上门扉以免让这辛苦逃来的玉麟又遭恶人狩猎。
白子鸿扬起唇角,勉强将一分柔意留于这棋局外的青年。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将这般模样最先展露与李启昭。口中腥甜,喉似火烧,他开启干裂的唇,却只为自己这身狼狈向人道歉。
“没能在外洗净,又要脏…咳咳……”
“别说话了。”
李启昭从不在乎白子鸿会以何种模样出现在自己面前,他甚至早就希冀这儿郎能以今日的狠厉之态立足世间,起码那样,他便不必为人刀俎间的鱼肉。白子鸿咳出的血顺着指缝下渗,他匆忙擦抹却让血腥味愈发久绕。一声叹息接踵而至,不必李启昭多说什么,白子鸿也明白自己的遮掩何其幼稚。
坐于被衾掀散处,白子鸿扶着床柱由这青年为自己解下湿透的青麟战袍,他合起双目,不愿去看自己如何毁却李启昭心中的昔日柔雅。中衣解落,李启昭看着那血肉外翻的伤口只觉泪盈双目,这背脊旧痕未消,便又在前胸后背各添两处新伤。这千里奔袭,白子鸿不知受了几次截杀,李启昭觉得他能活着进入自己的惠王府,都是万幸之幸。
“我府上的人都是从霁月庄招来的,子鸿哥不必忧心。”
李启暄起身拿药,却被那细伤错落的手一把反抓,他看向眉间起了峰峦的男子,只得轻抚两下那手背,让人安心些。白子鸿稍稍松了口气,却在这秋雨夜中格外明晰,他收回手来耗费最后的心力将金冠解下。自逃离辉都那刻起,他便从劳苦功高的义殿下,沦为了九州通缉的恶徒。
污损白家清誉,玷辱坤泽玉麟。一语成谶。
酒与针线,还有伴着苦味的止血散,李启昭劝过这儿郎多次,却仍然无法让那开裂出血的唇幸免于难。他最后帮白子鸿换上干净衣衫,又将人安置于床铺里侧盖好被衾,才敢拉上床帏裹衣睡下,将白子鸿护于两重障壁之内。
半月不到,李启昭便见到了缉拿令。他听闻此画是李启暄亲自执笔,可这画像无论眉目唇鼻,竟没有一处像是白子鸿,哪怕是自己那夜见到的恶鬼,也不如这画像面目可憎。他看向庭院中正享秋阳的儿郎,犹豫再三还是将画像叠好收入怀中。
“存理,缉拿令可是下来了?”
“下来了,只是那画师技艺不精,这九州中怕是没人能认出子鸿哥了。”
“再怎么技艺不精也总会有几处相似,若不是故意画错,又怎会无人认出。”
子鸿哥,皇兄他怕是故意画错的。
李启昭没敢说出口,他不知自己的皇兄待白子鸿还有几分真心,会不会又将这儿郎骗入圈套,扼杀其中。他受不住这些了。李启昭虽未见过白子鸿心碎之时,但就他一路浴血的模样,也能猜出他被击垮了九分神智。
“唉……存理,我有些事需你相助,望你莫要欺瞒于我。”
“子鸿哥直说便是,除却龙首与江山之外,我必然奉上。”
“那日军使,现在何处?”
“他官拜浮州刺史,上任半载有余。”
狠厉之色一现即消,李启昭不知这儿郎思及何事,竟能凭最后一分神智压制这满腔恨意。他徐徐上前,同这昔日的坤泽之玉对坐饮茶,明明同沐秋阳,李启昭却觉得白子鸿与深渊如影随形。
“不是我。”
“我知道。明日我要奉旨回都,府中上下我会交由欧琼看护,你安心休养就是。”
“存理,途经络州时为我添置些物件吧,待你回来,我也该走了。”
“起风了,子鸿哥随我回书房吧。”
苍影做邀,他愿将自己所知尽数告知白子鸿。无论是昭明寺训审,还是当日朝廷上的星星点点,凡是与白家有关之事,他早已为白子鸿打探了七八分,就等着某日,这儿郎肯上门寻援,为白家昭雪。
九州缟素,李家诸人披麻送灵。这棺椁中所躺之人虽有谥号厚德帝君,却只是与他的名字相称而已。李启暄在前引路,他看着这天台皇陵,竟找不出比自己的父皇更适合葬在此处的人。他不愧是能平定乱世的帝王,狠戾毒绝,但凡能用之人便尽数是手中棋子仁厚慈爱,凡能抓牢民心的模样他从未缺失。
只可惜,他的棋不该由自己窥探,不然此时,自己心中应留存父慈子孝。
天台路静,众人步下天阶时各藏心事。可这心绪,却被宫人来报打散彻底。原是坤后不愿留于宫中,她带走了当年与坤帝的定情之物,便独往平安寺与青灯古佛相伴。李启暄拿过那三封书信,将“昭儿亲启”交予了身旁的李启昭。李启昭双手接过,比往日青年恭敬了不知多少。
“母后愿往,便由她吧。”
李启暄想着那清寂的坤泽宫,突然想到不喜喧闹的白子鸿,他若回来定不会再责他人搅扰了他。不,那儿郎并非不喜喧闹,只是心疾难医,才被迫与喧闹阻绝。不回来也好,他如今处处兵行险招,指不定哪日便将自己困于重围,做了贼子的刀下亡魂。
“政事繁重,皇叔不如早入辉都,与朕同理坤泽。”
李启昭闻言心中一震,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皇兄竟会做出这般决定。一个浮州刺史已是心头之患,他竟还让这意欲谋权的贼子同他共理朝政。
“臣,领旨。”
无论是对他,还是对白子鸿,将李裕乾困于眼前,才是最好的决断。为此,他已筹谋半载。
“协政王府近日已成,皇叔若无他事便先回府吧。”
李裕乾远去,暄、昭二人才入同一辆车马。李启暄没有问白子鸿的近况,只是将影卫令的阳符交给了眼前青年。
“你明我暗,护此河山。”
“怎么连你也疯魔了?浮州刺史不够,你又填个协政王来折磨他,你是不是非要踩着他的尸骨登临帝位才甘心。”
“你将消息予他,他自会知晓。往后之路,我不会再干涉他分毫。”
李启暄已经将能做之事为白子鸿做去八分,他如今只能派影卫相随,等那麒麟唤他去接。
“皇兄,你可知他是如何逃来惠王府的?”
“他那般聪颖,自有滴水不漏的办法。借人开道也好、乔装打扮也罢,我知道他在惠王府就足够了。”
李启暄摩挲着手中阴符,无法答出李启昭那半带质问的话语。这影卫令的阴阳符是萧玄昨夜才交给他的,他没有能力在白子鸿逃亡时给他提供庇护,自然不知那儿郎是如何奔袭千里去到惠王府的。李启昭见他不知,便也不再细说,毕竟他不知自己说完,会让白子鸿得一个欺君之罪,还是能见到这帝王落泪。他相信,秋猎群围的事情绝对不止一次,可白子鸿救了这帝王多回,却只落得个丧家之犬的境遇,何其可悲。
“前月地牛翻身,你应有所感。浮州此次灾损多处,元咏昌正要前往督查赈灾之事,你明日就同他一道回吧。留人,总不必我教你吧。”
“臣弟,谨遵圣命。”
许是天道所助,又兴许是那叛徒残害忠良才使这报应来得如此之快。李启暄点他上任后便想等一个天灾人祸,让那贪图权利之人亡于美梦之中。他故意向那处拨了许多赈灾银两,说是顾及镇西关,但只是想诱那贪心之人张嘴去吃。
白子鸿的话他从未忘却,这浮州,定会被他牢牢握于手中。
双膝沾尘,元咏昌慌忙去扶,可这儿郎却执意等他应下此事后才肯起身。彼时光耀,虽今已蒙尘。但若非何、白二家之事,他定不会就此折断傲骨。
“殿下不必如此相求,臣本就有意彻查叛国一事。”
“这里可称殿下之人,唯有慧王启昭。自今日起,我便追随大人左右,护大人一路无虞。”
“你彼时名姓已不可再用,这面容,也需更易。”
“愿唤沙鸥,假皮覆面。”
李启昭虽早知会有此一天,但听闻他定名沙鸥二字不免心中生悲。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白家覆灭,青云难回,他确如飘零天地间的沙鸥,无所适从。元咏昌点点头,心中也明了了此名所指,他正欲拍男子的肩,却叫惠王不动声色地叫停。
“明甫,你随我颠簸数日应当累坏了,明日又要启程,还是先去歇息吧。”
“殿下所言极是,那臣先行告退。”
元咏昌开门行出,向屋中留下几缕秋风。芝州就是如此,丰收之时总是长久些。李启昭轻叹一声,只引这儿郎坐于椅上。他为这儿郎备了四套衣衫,青白各二,足够他染血换洗。
“肩上有伤也不知去躲?去吧,换上看看合不合身。”
白子鸿接过衣衫不知该言些什么,他穿素衣必会染血,可若穿黑、黛二色又会为自己和明甫招致更大的灾祸。他捧衣入室,褪下这一身黛色换为素雅白锦,这衣行河川纹彩确让他有几分仙君之姿。儿郎行出帘幕,将这身尚未染血的清白示与义弟细看,他自那极像李启暄的面容中看见满满的惊喜之意,却以不足为奇。
素衫为文,黑衣做武,他却偏偏反其道而行。
“很合身,太过合身了。”
“那假皮,我也该试上一试。”
铜镜以里,桃花不再,山影断锋。白子鸿曾听老人言说,这断眉为凶,有这容貌的大多不好惹,可他今日却觉得这断眉格外顺眼。垂尾三角目,断尾一剑眉。平平无奇,无疤无痣,倒也最好隐藏。
“归水入海,最好不过。子鸿哥,我将欧老的宝剑取回了。那厚德剑就别再用了,它早已配不上厚德二字了。”
“存理,此间种种,为君无错。唉……”
“子鸿哥,他召皇叔回都,做了协政王。”
若他当初牢记自己的话,又何必落得今日君臣离心。万错难悔,他就算将自己所说之事一一做过,也难再博得那份真心了。他李启暄既然想兵行险招,那就由他去吧。生死有命,再不相干。
“坤泽命脉,我为你留下,切要看好。”
孟冬初二,白马俊雅。白子鸿自此同李启昭别过。二人约定,待登基传召来时,便是再见之时。
秋景转冬,欧琼立马芝、望之界向那彼时气焰嚣张的殿下相别。他还没有说明霁月庄的立场,却先被白子鸿斥责别做傻事。
“霁月庄不可追随我,你告诉戚懿宁别做傻事,尽快传信复交。无论是为了当年之恩,还是为了庄中老小。”
“季凤,你才是……”
“我什么也不是。你快些回去吧,别给欧老招惹麻烦。”
白马动蹄,儿郎调头追上元咏昌的车马,他不想给霁月庄的人留任何念想,这种乱臣之心还是早些斩断的好。他如今无名无权,一旦有人马追随,只会被视作造反。而霁月庄本就该效力于太子,一旦有了二心,他无法保证那帝王会不会动手清除。
望州之中,玉尘簌簌。白子鸿和元咏昌几乎没有停歇,他二人虽目的不同,但都想即刻赶往浮州,将那德不配位之人从高处拽下。白子鸿一路十分小心,他心中明了,这种棋子还未被李裕乾粉碎,多半是他手中有些那人的把柄。虽不足以致命,但仍会让他失去些什么,比如,民心。
将军府也算德高望重,若非那几封编造的信纸,又怎会沦为被坤泽百姓唾弃的叛党。而这刺史手中,怕是也有这么几张东西,能将全盘颠覆。
元咏昌一路都用游方郎中通行各处,而白子鸿不过是他的学徒,名唤沙鸥。望、浮交界并不太远,他二人出了芝州州界,行停一十八日便就到了。
刚入界碑,白子鸿便觉这白马躁动不安,他怕这马儿失控,便牵引缰绳离元咏昌的马车远了许多。儿郎原以为是地牛翻身的余威使这白马躁动,可行至官道,他便发现气氛有异,即刻翻身下马,命车夫先行。
“明甫,把金丝软甲穿上。我们在最近的镇子见。”
白子鸿屈指叩了两下小窗下方,待听见里面回以两下后,便牵马独行,目送马车远离。监察御史,他们没胆子动,他只需看好眼前就行。
“别藏了,你们要取性命就尽快动手,别让我耽搁正事。”
一如既往用利箭为号,白子鸿移身躲过却无拔剑之意。他正愁没有百步取命的东西,一瞧这羽箭不错,便突然有了戏谑的夺取之心。
“既然来了,就都留下吧。”
寒光蛇行,迅疾如风,他不想让这几人的血脏了自己的素净白衣,毕竟他还要进镇门。铁器磋磨,晃见星火,白子鸿迫人同自己移步,借他之身挡下两支箭羽,而后便轻巧地结束他的痛楚。
“退什么?一起上,总能伤我几分吧?不然,你们该如何回去交差啊。”
群鸦侵袭,白衣儿郎却行似闲云。他打着只在梦中见过一遍的醉轻侯,于十数人间开合恣意。剑击身后,足蹬玄甲,他醉步行停却忽而行剑直向身后人的咽喉,抽剑血涌,便就此难有终结。云剑旋身,这剑尖抹过敌人颈间无一例外留有一根红线,他那眼眸突然狠厉,锋挑箭镞,硬是以剑为弓,将羽箭折返射回。
剑锋贴身,他竟毫不犹疑上前贴近。一剑入腹,又转剑断肠,即使铁面遮去他一半面容,白子鸿仍能看见他眉目间的痛苦之态。
“不过尔尔。”
白子鸿甩去剑上血珠,于三方寒芒所向下,拿到了方才落树那人的弓箭。谁先犹豫,谁先丧命。白子鸿没有给这三人逃散的机会,抽箭、拔箭,他几乎将落地之羽尽数还了回去,当然,还有一人也险些被他射中。
“管好你的嘴,若是说了不该说的……”
白子鸿拔下夜衣玄甲身上的箭羽,再向那人新换的藏身之处连发两箭。
“可不会有人替你收尸。”
血浸白衣,白子鸿只当是白锦添花,他重新披上素色麋裘将腹背间溅染的血污遮盖彻底。不多时,那最近的镇子上便多了一位挎弓背箭的男子,他那白马俊秀,却沾染了两处朝霞,一者马尾,二者马鬃。
“沙鸥,再取些冻疮膏来。”
“好。”
元咏昌这游方郎中可不是说说而已,他离开辉都时特意带了许多冻疮膏和太医药帖,近乎将能遇到的病疾都考虑在内了。李启昭那处也同霁月庄一起备了些赈灾之物,如今也都派上了用场。不过在这刺史府前摆摊,也就元咏昌能做的出来吧。
“何人在门前滋事!莫不是不知这浮州是我家大人的地界!”
白子鸿头也未回,只是将手中的小陶罐交与前来看诊的难民,并嘱咐先去粥棚那处喝一碗预防寒疾的汤药。
“棉被很快到,诸位可先去营帐歇着。”
元咏昌不想让一会儿的事情波及无辜之人,这便将余下的事务交由自己带来的车夫处理,让他先领人回营帐中去,那处虽无太多被衾,但好歹也有火炉足以取暖。
“大爷我跟你说话呢,你听不见吗!”
木桌反倒,白子鸿近乎下意识的将那人脖颈扼住直抵在一侧的石狮子上。此人双脚渐离地面,他却没有一丝想要放手的意思。那方唇微启勾出一抹笑来,带着予夺生杀的快意看着豺狗如何挣扎着抓动自己的手臂。
“沙鸥!”
白子鸿还未熟悉这个新名字,直到元咏昌拽了他一把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该放手了。儿郎垂眸看了眼那瘫坐在地拼命咳喘的走狗,冷哼一声回到了元咏昌身后。元咏昌本未将李启昭的告诫放在心上,但今日一看,他确实不得不将注意多分给这儿郎一些,以免他又叫戾气侵扰,丧失神智。
“别人打狗还得看看主人,你这游方郎中真是胆大包天。”
“沙鸥……”
元咏昌不知白子鸿此时在想些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多少都要先将这儿郎拦上一拦,有什么冤仇,等让这人入了昭明寺再还也不迟。白子鸿看着这白家军中的叛徒平静异常,他面上无有喜悲才更显得他危险至极。白子鸿肯定不会让他轻易死掉,毕竟只有拷问致死才配得上这渣滓。
“敢问大人,此处灾民众数却为何不见粥棚暖帐、御寒衣衾?”
“这些刁民贪得无厌相互争抢,将本府设下的粥棚暖帐都掀了去,连御寒衣衾也都被他们撕扯坏了。你今日瞧了那么些人,应见到他们身上穿的都是新衣了吧。”
这人确实很能圆谎,但元咏昌一路行了那么多处,可不想再听他这些鬼话。况且,他已撺掇其余两县的县丞拟信助自己弹劾此人,如今大可再加一欺瞒之罪,叫他去昭明寺多受些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