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咏昌亮出自己监察御史的令牌,直将这鱼肉百姓近一载的贪官逼回公堂跪着受审。说来可笑,他那师爷竟早早拿着纸笔等候在上,似乎早已知晓此事,却从未和他说过一星半点。两相对望间的狗咬狗,被元咏昌的惊堂木一瞬分散。白子鸿对那拍案声多有不适,故而向后退了些许,只等元咏昌的一句查抄。
“私吞赈灾银两,哄抬药价,鱼肉百姓,残害无辜。这哪一条,你能逃脱罪责?”
“臣,臣可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白子鸿竖起耳朵随时准备截断此人的言语,那些书信可不能在此时送到昭明寺去。李裕乾尚在辉都,这书信一到便只有焚毁的份儿,别说白家昭雪,倒时连这渣滓都要死无对证了。
“咳。”
白子鸿轻咳一声,希望他做个聪明人,别在浮州大狱丢了性命。那名唤潘正的人也不傻,这便即刻改口说事关重大,需入辉都再行言说。
“来人,剥去他那身官服乌纱,押入大牢严加看管。沙鸥,你即刻领人查抄刺史府,务必将赈灾银两尽早理齐。”
“是。”
庭院林景雅致独特,屋舍内里华美异常。白子鸿四处走动一番让尽可能多的人瞧见自己,而后便独自一人去摸索机要所在。这保命之物,会被潘正藏于何处?白子鸿分析其中的几种可能,但独自搜寻后都是一无所获。金库没有,美妾房中也无,柴房他也去看过,砖砖敲叩仍无线索。
儿郎突然意识到,他正已自己做过的事来揣度旁人心思。如果潘正也是如此,他会将那东西……不通字画音律,却故作高雅在府上设一四宝斋,这些对他无利可图的东西,在他看来是否也对旁人无利可图?或许他这一次藏得地方,就如滴水归海。
愚人之智,有时也并非他白子鸿能企及,起码他从落灰的信纸中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时,是这么想的。儿郎将那些堆叠的信笺、信纸一点点翻遍,竟还从中翻得了意外之喜。那是军饷贪污一事的书信往来,白子鸿没想到,当年他未曾追究的一枚小小棋子,竟让白家近乎覆灭。看来他确实未赢过李裕乾,连所谓的将军都只是平息河面浪涛,而非根除河中暗流。
“大人!”
院中呼喊,白子鸿只得解散宽袖,将书信往来塞入袖中。反正有裘衣做护,谁会知晓他今日究竟如何穿着。待呼喊之人行过,白子鸿才打开门扉探望一番,悄悄行出来到前院。记账管事一见他来,便即刻将账本送上给人过目。
儿郎抬眼打量此人一番,而后只冷冷一语,便将这管事吓得连声求饶。
“开箱。”
上梁不正下梁歪。白子鸿无奈撇嘴,勾勾手叫来衙役将此人一并下狱。他于众目睽睽之下从最头处的箱子查起,给足那些贪心之人悔过的时间。一人,两人……此间近半的小吏都拿了这赈灾救命的雪花银。白子鸿当真气极了,面上的笑就从未歇过,可他仔细一想又不知自己在气些什么。
一无皇命,二无官身,就算那人的社稷百孔千疮又与他何干。还有这黎明百姓,他白家倾命相护,可到头来言语成刀,将白家清名挫骨扬灰的哪个不是他们。
“大人。”
一句大人,将白子鸿从思绪中拉扯而出。他不可如此,这是白家心血所在,是白家倾命庇佑的东西,他怎能因一己之私就想让之覆灭。
“方才监守自盗之人,可都看清了?自己去公堂待着,如若敢逃,即刻通缉,罪连老小。”
“求大人开恩!我们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并未贪图太多啊!”
“一锭算贪,一文也算贪,就算你只起歹念,也是贪。你们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好好看看外面的百姓!食不果腹,衣不御寒,连栖身之所都尚未修缮。你们一个个食君禄,反倒在这添君忧。朝廷要你们何用!”
白子鸿指着那朱漆大门对跪地求饶之人大发雷霆,他不是为那高高在上的君主,他只为眼前这些饱受苦难的百姓。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
“沙鸥。”
“明甫,这些人,你带回公堂去吧。”
白子鸿沉沉吐了口气,眼睑眨动数下才将这因怒而生的水雾压了下去。他单手掀箱挨个清点,不再去看那帮啃蛀根基之人。元咏昌遥居门外时便听见这儿郎大动肝火,但一想起奚朗说他心情不佳时不喜搅扰,就只好将那几人领回公堂,带刺史连坐,与民公审。
腊月初,浮州各处已将灾民安顿妥当,只待化雪回暖后,将屋舍重新修缮。因着年末述职前要将案宗了结,白子鸿便一路护送元咏昌和关押潘正的囚车来到望、络交界。路途遇袭不少,他那白衣已被血渍浸染难清。他便只好穿上魏郎那身青色,来将元咏昌送离。
“东西在你那,对吧?”
“明甫,现在还不是时候。况且你我都有私心,这私心对坤泽有利,亦对我有利。再走不远便是琅县,你到那县丞处报蒋澄的名字,便能让他帮你多安排些护送人手。”
“季凤……”
“我名唤沙鸥,再相见时,明甫莫要再叫错了。”
白马调头,朝芝州方向行去。元咏昌回望那青色背影,只感惋惜。
白子鸿,你恨不起坤泽,也恨不起帝王,你比谁都清楚,却又比谁都痴傻。或许失了神智,对你真的不是坏处。
五日行停,白子鸿先去了清风岭见那霁月庄的庄主。他特意带了欧老喜欢的金骏眉,交予欧琼。欧琼碎碎念叨为何没有自己的伴礼,便再次被白子鸿递上羽箭。
“这羽箭不错,可惜都染了敌血。你要是不嫌弃,可以统统拿去。”
“小公子,你这是要吓死我,我还以为你又要……”
欧琼匆匆捂嘴,他后知后觉自己说出了会令白子鸿伤心的话。他听到了白子鸿的低叹,却没等来白子鸿的斥责。这是这儿郎头一次和他在一起时如此沉默,沉默的令他惶恐。
“季凤,你别不说话啊……”
白子鸿看着这傲气的银狮向他低头,突然笑出声来。他故意如此,让自己方才的行径看上去只是一个玩笑,一个真实的玩笑。欧琼没有说话,只是直直盯入那深似潭渊的瞳眸,他格外严肃,没有要与白子鸿的意思。
“季凤,你可以骗过别人,但你骗不过我。你别忘了,我是你钦点的天生林猎。”
他的眼睛,太过毒辣。白子鸿不再笑了,那潭渊也更加深邃。
“很疼,很苦。”
疼到他不知刀剑所伤是什么滋味,苦到他能将极苦之药当作白水。他一度以为是自己失智疯魔,可事实也确实如此。他不知苦痛,便向生杀间寻求,从敌手的眉目间,喘息声中,将自己所失去的全部讨回。他就是从炼狱爬出的恶鬼,无人敢阻,不知餍足。
“公子,他邀我元日那天前去观礼。”
“戚懿宁,你理应要去,这件事商量不得。”
“公子你,也会去吗?”
“我会以沙鸥的身份随存理赴宴,至于天台山的祭天大典,我去不了。”
“天台山的祭天大典,我会独邀他。”
李启暄边批阅着奏折,边从影卫口中得知白子鸿的近况。他待此事本云淡风轻,但听闻那儿郎易名沙鸥,这朱砂笔便不自觉狠狠点顿。
天地之间,无他栖身之地。看来,他是真的恨我。
“他与你我不同,只会执笔而已。你跟紧他,别让他伤着了。”
影卫喉结滑动,将自己想要汇报的事生生咽回肚中。那儿郎的功夫比他厉害许多,既然主上不知,他最好也不要多嘴,免得日后再跟着时,会遭人两箭绝杀。
“是,属下告退。”
“主上,协政王近日有意打听元咏昌的动向,我等是否要派人前去相助。”
“分调两人,保元咏昌和潘正平安回都。其余人等的死活,就不必操劳了。”
“属下听令。”
黑影消散后,李启暄叫出了躲在屏风后的芙蓉。他没有责难她的意思,毕竟白子鸿是她看着长大的公子,她想探听消息是情理之中的事。可另一件事,她确实有些逾矩了,但李启暄念她对自己忠心,可以不追究此次初犯。
“芙蓉,你去告知御膳房,大典夜宴的糕点改定茉莉酥饼。”
“是,殿下!”
“有他的消息,我会告诉你。以后,你只需同香兰一起看着些宫中人等的动向,其余事务,慎听。”
凤眸抬起,与芙蓉相视两眼后便又移回奏折。芙蓉从这帝王的眼神中察及警告二字,这便不敢再做叨扰,匆匆退出殿去。
大典如期,白子鸿一袭白锦束冠而来,他跟在李启昭的身侧,不说不看及其恭敬。李启昭从未想过自己能同白子鸿独处这么些时日,还能要他跟行于自己身侧,这些都是今日帝王才有过的殊荣。
“惠王殿下,陛下要我带话。今日大典,您可带护卫一同登行天阶。”
白子鸿看着眼前的香兰,眸中闪过一丝疑惑。他见这姑娘抬头看他,便即刻垂眸看地,避开视线。可香兰跟了自家公子十余载,怎会因容貌更易就认不出了。只是她头一次见这儿郎以七尺之躯重穿素衣,一时间心绪翻涌,险些笑着哭出来。香兰最终还是没能多看几眼,她狠心转头离去,以免让旁人看出异样,波及这尚且安然的玉麟。
“去吗?”
白子鸿摇摇头,不肯言说一语。他声音未变,若开口说话定会让人听出。李启昭也不强求,他让白子鸿先行回到马车中歇息,随后便同刚刚赶来的戚懿宁一同登行天阶。
礼乐鸣奏,黑锦登坛,李启暄回身之间在众人之中搜寻白子鸿的影踪却一无所获。他想过,那儿郎会更易容貌,会换去一袭黛衣,可他与那人相处十余载,总能在众人之中一眼认出他来,就如他短短一眼,便寻到李启昭一样。可惜,是他高估了自己。他有意驻足搜寻,却依然一无所获。
金龙俯首拜祭天地,他身边的白凤却再无影踪。李启暄听着礼部司仪,近乎木讷的将礼数行够。此间哪怕有人以三国两域为礼,也难填补他心中空缺。
你说好要陪我十四载,可如今及冠不见你,登基也不见你,你当真如此决绝,连一句辩解的机会都不肯留于我?
“恭贺陛下!”
“平身”
“谢陛下!”
李启暄步下天阶时,身后成排成队跟的是文武百官。他鬼迷心窍般悄悄探指,去勾身边那不存在的手指。寒风、玉尘,物是人非。金龙登上玉辇时,却被余光中瞥见的一抹白影勾去了心神。他毫无依据,可心中却偏偏认定那人就是白子鸿。可那人宛如踏雪飞鸿,一瞬之间便就消失无踪。
“子鸿哥,今夜之事有几成把握?”
“你早些走就是了,不要管我。”
白子鸿倚在角处抱臂而眠,他昨夜一梦绵长,近乎耗去所有心力,可梦中所见却依旧是今日登基的无情帝王。不,他在梦中还只是个名唤存韫的孩童。
舞姬眼儿媚,袖舞如花,娇姿万千。白子鸿看着席上的茉莉酥饼,心中本无波澜,可下一瞬那黑锦金龙与他遥遥相望时,他竟觉箭镞没胸,疼得让人喘不上气来。李启暄一眼便看到那昔日鸿郎,他本已满心余烬,但却叫那人身上的花式吹燃星火,他紧盯着他,在儿郎抬眸与他相望时,那星火便成了燎原之势。
黑锦金龙?若早知他穿这身,我就不该将白锦海涛穿在身上。
白锦海涛?他与我果然是心有灵犀,这纵龙归海,不言自成。
白子鸿最先规避了对面的视线,他看向驸马那处,心思却被喻柔牵扯。那短短几月,白府除却外人入内的可能,便只剩这一个变数影响全局。白子鸿本以为她与二嫂邢玉言真的仇家解怨,直到他听闻喻柔公主与驸马夫妻不睦,才慢慢窥见其中暗流。
她被坤帝作为权钱交易的筹码,邢玉言却能与她心爱之人如胶似漆。只需言语二三,这怨恨的根便就此种下,难阻难灭。
白子鸿骗了李启昭,他并非只想要个画押,他想要的是这人的性命。她并非罪魁,却是白家祸事最为直接的根源。
宴饮作乐,酒过三巡。喻柔公主由人搀扶着离开平乐殿回去自己的住所,白子鸿则悄无声息的跟在二人之后。
“你将灯都点上后就先下去吧。”
李闻鹃最近心绪不宁,时常梦见白子鹓和邢玉言来向她索命,她惧怕鬼神,更惧怕黑暗,这才让宫人点上所有的灯后再离去。
“喻柔”
宫人走远,白子鸿戳破窗纸将烟散倒入,这东西落地生烟,不多时便将烛火撩动熄灭。
“谁!谁在那?”
白子鸿将长发披散遮盖提前备好的可怖假皮,他入了屋内便将门扉闭紧插好,以足下平稳碎步营造飘荡于烟雾中的错觉。
“喻柔我是你的仲凤啊”
“别杀我!别杀我!我不是,我真的不想,我只是…只是一时怨怼,不甘心而已!”
“为何害我家人性命你说,你说啊!”
白子鸿猛地上前抓住这喻柔公主的肩膀,迫使她看向自己这副皮肉松垮掉落的假皮。喻柔,言语温柔,她却用这温柔言语骗取邢玉言的信任,为一己愁怨害死满门忠良。她今日要死于自己之手,也是她咎由自取。
李闻鹃直愣愣的望着白子鸿,突然嬉笑起来。白子鸿见她如此,索性以她头上的发簪划破她的手为案卷画押。
白子鸿手持金簪划伤这娇贵面容,他正要动手了结她的性命,却叫一清朗之声加以阻拦。
“季凤!”
李启暄匆匆赶来,他推开房门赶忙喝住那手持利器的儿郎。他不想让玉麟染血,更不愿见白子鸿沉沦深渊。即便白子鸿的刀刃会指向自己,他也不能让他一错再错。白子鸿看了他一眼后,便不管不顾扬手挥簪,可这手,却终究被李启暄停在了颈脉之上。
“松开。”
“你不能杀她!”
“好,既然你要拦,那我便先杀你,再杀她。”
白子鸿另一手握拳狠捶,待他松手之际,便一旋右腕将他掌心之中划出一道竖长的血口子。没有声息,没有苦痛的眉目,白子鸿在这个帝王身上没有得到丝毫自己想要的东西。
“季凤。”
李启暄笃定他下不去手,这便不顾白子鸿手中沾血的金簪,将人重新拥入怀中。儿郎没有拒绝,却做出了比亲手杀掉他,更让他痛苦的事。
“李启暄,我从未对你真心过。年幼时,我对你处处设防何以归亡逝时,你不过是他的替身游历那年,我欺瞒你种种。哦,对了,那个阴阳鱼扣,是我让伯凤说与你听的。这世上哪有那么神奇的东西,能证人真心。”
白子鸿将事情做绝,断掉自己的最后一条退路。他这番话不止是说与李启暄听,更是说与他自己听。他要自己听明白,二人之间从头到尾都是算计,这样,他才不至于相望一眼就心痛难抑,才不至于会为这情爱丢掉性命。
“你为我招来了不少麻烦。”
白衣儿郎一掌推开这神智崩析的帝王,仅以手中金簪迎战接踵而至的亲卫军。他速击第一人的颈脉,顺手夺下他的腰间长剑。霎时红珠四落,锦花开遍,白子鸿的白衣海涛叫这赤色左右点染。儿郎在刀剑之中游刃有余,到最后一人时,他故意用长剑斩下那人的头颅给依旧跌坐在地的李启暄看。
而后他又拎着那人的发,丢入帝王怀中。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这江山,迟早是李裕乾的了。”
玉麟抛剑,从怀中掏出那天光垂怜将双手擦净后便弃之于地。
天光,他不要了。清名,他也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