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存把车马归置后,回下人的房间休息,他的心情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轻松起来。从那陷阱布置的情况来看,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但又不像是专业的刺客。芸芸这样的人能有什么仇敌,若说对付她的,未免过于费事,可若说是来对付他这个福王遗孤的,却也未免太水了些。难道说就是纯粹的意外? 史家三房住在久鹤院,因为老太太顾念,离正房正院很近,还有一条廊道相通。芸芸夤夜出现,守夜的门房吓了一跳,她随手打赏了,并不阻拦他去给李氏或老太太通消息。芸芸走进去,却意外发现院子中间还跪着两个人,穿着水红小袄勒着青丝腰带,正是三爷云长屋里伺候的。两人跪在地上,跪的迷迷糊糊东倒西歪,芸芸忽然出现,轻咳一声,吓得两人一个愣怔,又跪端正。芸芸看看星河,如今已过半夜,便道:“你们两个犯了什么事?” 两人抬头,这才发现是芸芸。 “茯苓给少奶奶请安,小婢是无心之失,因为当归今天在伺候三爷吃粥的时候,一时鼻痒,打了个喷嚏,结果惹恼了三爷。三爷当即命令掌嘴。”这个显然机灵些。 芸芸扭头看,那个叫当归的丫头脸颊红的老高,战战兢兢的抬头看了自己一眼,又飞快低头。茯苓又道:“小婢略微帮着说了几句好话,就被一起责罚了。少奶奶,求求您帮衬几句。小婢们从半下午跪着到这个时候,两条腿早没有知觉,眼看都要废了。小婢以后给少奶奶当牛做马。”这种内室的丫头没受过什么累,这会儿声音里带着哭腔,腰都抬不起来。 “少奶奶!”那叫当归嘴巴不大会说,这会儿却大了胆,伸手捉住芸芸的衣裙,昂起头来泪水晶莹:“少奶奶,您是菩萨人儿,发发慈悲。茯苓她是被我连带的……” “好了,够了。”芸芸心软,退开一步,躲开她的手:“你们都先起来。” 二人一听,具都感激不尽,叩头谢恩,搀扶着歪歪斜斜离开。芸芸吸了口气,迈步走进去。 因为病人夜里多事,史三休息的卧室总是不熄灯的,蒙着四季花草描绘灯罩子的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芸芸蹑手蹑脚的走进去,连守夜的婆子都没有惊动,可是刚撩开猩猩毡福寿帘子,史三就动了,他捉住床头一盏金如意劈手掷了过来,他久病力气并不大,芸芸哎呦一声,偏头躲闪,那如意砸在了红雕漆的门框上。 史三闻声,吃力的探起头来,面上有些诧异:“怎么这个时候?” 芸芸低头,轻声快脚的走过来:“是我不好,吵了爷睡觉。” “砸到你了?”语气中竟然有些歉疚。 “没有。”芸芸在床边坐下:“爷身子不爽,素来不易安睡,是我惊了爷,原是该打。” 史三轻轻笑了一声,烛光下,清癯病容竟然也显出温存。“这话像在怄气。你心里有闷子?” 芸芸讶异:“爷如何知道?” 史三又是一笑,“我自十岁头上病情日重,欲要下床而不得,仰人鼻息而待死,种种脸色也见得多了。”末了,又加一句:“我只是病,又不是蠢。” 芸芸闻言一笑,屋子里的暖炉常年炖着夜宵,以备病人取用,芸芸拿出金边福底小花碗盛了一碗炖很烂的粳米枸杞粥自己飞快喝完。她身体又冷脑子又乱,这会儿进了暖烘烘的房间,才发现肠胃在抗议,素来饥饱无伤的自己竟然也饿到发慌。一碗粥吃完,才松了口气,这一转身才发现史三竟然在看着自己。她不好意思得抹了抹嘴,笑道“我喂爷?” 史云长原本并无食欲,眼下这场景却当真应了一句:垆边人似月。被那娇滴滴的小娘子腼腆温柔的看着,鬼使神差的,竟然点了点头。芸芸取来铜炉用热水把碗涮了,重新盛了一碗,执起勺子喂他。二人这点细微动静,终于闹醒了守夜的丫鬟,她走进来看到芸芸吓了一跳,“少奶奶,您歇着,奴婢来吧。” “你出去。”史云长淡淡吩咐。芸芸正要撤手,闻言又看史云长,却发现他的目光依旧落在自己脸上,竟是分毫不移,她自信自己这张三千两的脸经得起各方挑剔,却还是被瞧得有些窘迫,强自镇定着,喂他吃粥,眼睛却专一盯着金边梅花底的福勺,丝毫不敢偏斜。史三似乎满受用她这难得的主动,才吃了几口,慢悠悠伸出手来,细白的指尖抚摸上她的面颊。他的手离开了被褥,温度下降很快,冰冰凉的。芸芸冷不防被吓了一跳,一动也不敢动。 “白如凝脂,细如桃瓣”他察觉到芸芸的不可遏制的恐惧和抗拒,失落的收回手,自嘲一笑。 “我史云长何德何能得此美妇啊。” 芸芸心道你不必有德能,甚至不必有健康,你只需有钱便可以娶得我了。谁让我长得美,谁让我穷,谁让我穷偏还长的美呢? 史云长敏锐的看着她每一个表情的变化,那点幽怨无奈乃至嫌恶,淡淡的哼了一声,头又歪到一边。过了片刻,却还是又安捺不住,又把头偏过来,问道:“怎么这个点回来了?” 芸芸真真切切叹了口气:“我没有家了。” 史云长不说话,他早已想到了,能用三千两银子把姑娘嫁给自己的家庭,若非困难极大,就是亲情淡薄,这门子从一开始,就没什么好回的。按道理他这会儿该说一声,“从此以后,就把这里当成你的家吧”但这话肚子里滚一遍,他自己都不信。 “过段时间气消了,再回去看看?” 芸芸摇头:“不回去了,再不回去了。” 她说的坚决,倒逗笑了史云长,看来她家里的情况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糟糕。“这么生气?” “那样的继母不要也罢”思量片刻,补上一句:“弟弟是好孩子,还是要的。” 史云长瞅着她瞅了一会儿,沉吟片刻:“只要好的不要坏的,那好丈夫要不要?” 芸芸扭头,两眼圆亮如夜行猫儿:你该不会是说自己吧? 显然她的目光又伤害到了史云长……他又偏过头去,不理她。 芸芸看看床边那张榻,紫檀木雕葡萄仙鹤纹美人榻,上面刚漆了一层新红,铺着簇新牡丹方锦褥,设着观音捧柳玉枕头,另一端还放着朱红色金线石榴大靠被。此前,她都是在这张榻上眯着睡会儿。今天么……她扭头看着史三,纸糊似得美人脸在锦衾里藏着一半,浅淡的藕色绸缎,白色的仙鹤鸟图案……他似乎看着大红闹心,第二天就让人换掉了铺盖。 芸芸咬了咬牙,定了定神,慢慢伸手解开衣带,那绣花精致的束腰裙鸢尾花似得落在松煤墨云地毯上。史云长似乎察觉到什么,再次睁开眼睛,却惊讶的看到这个女子,他娇艳而幽怨的妻正顺着床脚爬上来,背线起伏,两只玉白的莲花似得脚,只一闪又缩回了衣裙里,随后在宽大的龙凤床里卧下,蜷缩的紧紧的,只占一个角。 史云长的瞳仁瞬间瞠大,这下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隔着一些丝绸和棉絮,女子温软的躯体就放在那里,似乎有热量和香味淡淡袭来,史云长被锦被压着的病弱不堪的躯体几乎瞬间抽搐了,他悄悄的艰难的收缩了一下,自我感觉仿佛一段枯萎的藤蔓边放着一朵美丽细嫩的玫瑰。他忍着骨头硌的疼痛,用力勾头看了一下,芸芸面朝里团着,只有一缕黑黝黝的头发和一点红艳艳的唇。史三狠命看了一会儿,只觉得他好似看到了一支摇曳而出的红梅,而那红梅后,却是满园春光妙不可言。这春光该是他的……可他偏偏却无法享受。 这夜,注定有人无法安眠。 江州城是个不小的城池,这里前后有几代王爷驻跸,也是不少朝野大员的老家,因此称得上人杰地灵物华天宝。但越是富裕的地方也越是贫困。江州城最多的东西除了勾栏瓦肆便是当铺。过三代,甚至两代,便会有不少不肖子弟捧着自家或多或少的东西走进来。这当铺中很有名气的一家聚宝堂却是信王的产业,信王早年在京城,随后分封于此,富庶祥和之地,也可见圣心喜爱,在江州城,也只有信王的铺子才能吞下一般人吃不进的货。 繁星下,聚宝堂的门又开了,一个眉头有痣的汉子闪了进去,从袖子拿出一物。 马无也草不肥,这道理老板很懂,因此不仅没有半夜打烊不成的气恼,反而蠢蠢欲动,待看到物件两只眼顿时瞪大了,压声道:“好莹润的玉,好精致的雕工,这是何处来的?” “哼,为了这东西,我们还丢了一个兄弟的命。” 老板很具体的怂了一下,示弱的赔笑,他知道这是江州地界有名的劫匪团叫什么山狼帮,朝廷大张旗鼓剿了这么多年都没剿灭的。他知道这是要抬价的意思,当即不再多问,笑道:“这么个物件,还真只有我的铺子敢收”两人在袖子里碰碰指头,比了个数:“你看如何。” “算你识相。” 山狼帮的人走出大门,立即拿了大锭出来吩咐道:“去给小六家送去,这次他死得冤枉。”小弟应声而去,乌老大心里琢磨不定,江州地界什么时候多了这样厉害的角色?他们干这票本就是临时起意,一个小孩拿着精美的乌龟玉佩玩耍,他有心一哄,原来是一个贵妇人身上挂的,这小孩手脚不干净,看着好玩就不吭声摘了。乌老大顿时心思活络,这村子好久没有肥羊了,这次发红财。哪知碰上个硬角色,那一眼看破陷阱听声辩位的能力,寒芒一闪毙掉人命的心理承受能力简直比他们这些刀口舔血的人还要可怕。 江州什么时候有这样的人物?乌老大脊背上涌出一层冷汗,夜风一吹,冰凉冰凉……看来他得赶紧拜访一下史云海,史知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