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芸极小声的啜泣,压抑的声音像揉碎落叶。这里若真有个新郎,定然也要把她抱在怀里好好安慰一番。可惜她有的,也不过是个顶了虚名的下人……连婚姻都是假把式。芸芸念及此处更是悲从中来。她曾经对未来相公,对婚姻家庭,有过整套的美丽的期待,如今这算是什么呢。 然而这发泄非常短暂,也很痛快。荠哥儿回来的时候,芸芸已经重新净好了面,只是眼眶红色未退,又特意涂了红色的眼膏。一看到弟弟,芸芸就来了精神,二话不说,拿起课本考他学问。荠哥儿顿时如临大敌,夏明存颇为同情的笑了笑。 先听他背《诗经》“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又问他《大学》释义“穆穆文王,於缉熙敬止”。荠哥儿知道自己这个姐姐并不是可以随意糊弄的,她天资聪明,早先跟着父亲读书识字,早把四书五经背熟读透在肚子里了,因此调动了十二分的脑筋来应对。直考了近一个时辰,芸芸才停下,荠哥儿才松了口气,擦额头上的汗。芸芸失笑,把他拉进怀里,轻轻抚摸着他的脖颈脊背:“弟弟,是不是觉得姐姐太多事,太严格?” 荠哥儿摇头:“姐姐是为了我好。” “荠哥儿你得读书呀,读出些成绩,将来才能找爹爹去。咱们家又有什么可指望呢?”芸芸吐字艰难,差点又要哭出来。若是爹娘还在,她何至于落到如今这种境地?荠哥儿懂事,看姐姐哭泣,一阵心疼,他白白软软的小手给芸芸擦泪:“姐姐,你不要难过了,我会更努力读书的。我 以后一天写一百个字再也不偷懒了,我会好好背书,一个字儿都不错,先生总是表扬我呢。姐姐,你可是瘦多了。怎么才三天就瘦了,史家人对你不好吗?” “好孩子,咱们荠哥儿是好孩子,知道心疼姐姐了。”芸芸避而不答。 荠哥儿察觉到不对,低下身,钻在她怀里,“姐姐,你怎么又哭了。书上还都说新婚燕尔如何欢喜,我从姐姐身上一点都没看出来。” 芸芸看看荠哥儿,幼童雪白面颊眼睛水亮,漆黑的瞳仁仿佛水底卵石,她压住抽泣,心中鼓起一口气,强颜欢笑:“姐姐这就走了,我给你的荷包里有银子,你好好收着,谁都不要说,包括你娘,要是有什么大事,你就去找村口张伯,让他送你来寻我。他受过爹爹的恩,必不会推辞。” “姐姐,”荠哥儿嗫嚅:“出了什么事吗?” 芸芸怜悯他年幼,忍痛道:“暂时没有。只是从今往后你多小心些。没有姐姐在身边了,你得快快长大。” 荠哥儿虽然年幼却聪颖,他敏锐的体会到姐姐浑身悲不可言的气息,仿佛迷途羔羊走到悬崖绝境,惶恐而又无助。而她却还在尽力安慰自己。荠哥儿用力揽住芸芸的腰,仿佛这样便可以把芸芸留下。 “走了,我得走了。” 芸芸轻轻推开他,小手指轻轻一动,拭去泪痕,妆容理好。“走吧。”她沉声吩咐,再抬头,却看到夏明存不知何时已驾好马车等在原地,她愣了一愣,不由捏紧裙边丝绦,挑高了眉毛,显出睥睨而略显焦躁的姿态:“察言观色趋奉主上?” “长工分内之事耳。” “不用主子开口就能事事妥当,果然好长工” “照顾少奶奶总得额外用心些。” “巧言令色。” “这……承蒙夸奖” 残阳如血,马车在官道上迤逦而行。芸芸催促:“快些,再快些。” “少奶奶,我怕再快了,颠着你。” “啰嗦。咱们连夜赶回去。” “天黑路险,我劝您在小镇上歇一宿,明儿再回去。恕小的直言,您这样子啊,像落荒而逃,都落在府里李二奶奶眼里了,她磕碜您。” 芸芸撩开帘子探出头来,“话忒多。连你二奶奶都敢编派了?” 夏明存哈哈一笑:“因为三房没人主事,老太太把我分给了三房。所以正儿八经的,我是您的人。我不向着您,还向着别人?” 这话芸芸听着舒心。她在史家可是没有一个得用人,连那史三病秧子房里常伺候的婆子丫鬟,都觉得自己有资历,敢跟她说:您让让。 夏明存道,“少奶奶,我好歹替三爷迎亲,替三爷回门,也算您的替身相公……”话音未落,已教芸芸踹了一脚,差点把他从车前头踢下去。“掌嘴!” 他重坐端正,装模作样在自己脸上摸了两下。陈大奶奶回门的时候,有六抬回门礼。当然,陈家家底厚,又回过来好些。李二奶奶回门的时候,也有绫罗绸缎,装了几箱子。三奶奶这次回门,也装箱,可箱里是半空的,下人一抬就发现不对。这是明摆着磕碜上了。 芸芸霍地放下帘子,自己使劲握紧了拳头,心里冲上一股气。“连夜赶回史府。” “这么急?” “不急怎么能叫老太太知道我多么记挂她孙子呢?” 夏明存嘴角浮现一丝笑。 黑黝黝的四野,星光黯淡,冷月垂空,夜风从树林子哗啦啦吹出来,白杨树的叶片哆啰啰抖动,吵的人心烦意乱,石罅子吹出的风嗷呜呜仿佛鬼叫。芸芸无端端遍体生寒,她打开包袱,拿出件兔绒羔皮里子的氅衣披上。 夏明存吁的一声喝停了马,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芸芸在马车里坐着,听着夜风呼啸,有点起鸡皮疙瘩,起身问:“怎么了?”然而刚探出头去,就被夏明存一翻手,摸住头,轻轻地,又压回去。 芸芸压低声:“出什么事?”话音刚落,就见他抽出车边的□□,那白蜡杆的枪足有一丈多长,他握枪,起身,翻上马背,俯身一挑,一气呵成,仿佛兔起鹘落,而随着那枪尖的一抖,一片尘土石子扬起,月色下,一根银亮的东西凌空而断。 那是……鱼线? 芸芸瞬间惊出一身冷汗。这方才若是就这么闯过去了,只怕马蹄子已被割伤,惊马翻车,自己滚在路边。念及此处,她看着夏明存的眼神立即变了:这可不是寻常贵族家的长工办得到的。 她心脏砰砰乱跳,几乎要撞出嗓子眼。紧紧抓着轿帘,身子一动也不敢动,看四野,四野幽暗,什么人都找不到,她视线又落在了夏明存身上,黑暗中这个男子持枪勒马而立,身姿挺拔,腰杆如标枪一般,整个人的气质陡然一变,白日的谦卑低弱甚至狡滑都消失不见,气质忽然契合了外表,显出冷酷和阳刚来。芸芸瞪大了眼睛,诧异而略带惊恐的看着,她甚至怀疑眼前人是否换了一个。 四下并没有动静,夏明存不动声色驱马后退几步,挡在了芸芸跟前,低声道:“等会儿可能要打架。” 芸芸喉咙发紧,头皮发麻:“能打赢吗?”话音飘得直抖抖。“劫匪嘛,要么为财要么为色,要,要有个万一,你别管我这累赘,自己跑。张氏靠不住,我唯2一牵挂的是弟弟,你好歹求你主子照应一下。” 夏明存闻言,惊讶的转过头来,眼中神色有些复杂。“您生无可恋的未免早了点。” 芸芸叹息,昂头不答。夏明存转身,信手涮了朵枪花,仿佛觉得自己被轻视了。 忽然,草丛中一阵索索响动,仿佛兔子夜奔,芸芸正欲细观,却又叫夏明存抵住头,轻轻压回去。芸芸隔着一道帘子,只听得利器破空,紧接着噗通一声,她脊背僵硬,一动不动,冷汗簌簌而落,半晌后车轮扎扎一响,马车竟然又启动了。她急忙撩开帘子,却见夏明存已从马上下来,坐回原位,他的神态依旧紧绷,嘴唇抿的薄薄的,下颌微收,月光下的侧颜,俊不可言。芸芸压住心跳,从车轿窗口回望,有一个绿林贼躺在地上,胸口汪着血。月光下,凄寒诡异之感扑面而来。 她心里明白,眼下年景不好,良民为寇,做这没本生意的越来越多。但这拦路的不像占了山头的那样凶霸,只会欺负小民,遇见了硬茬子,剩下的便知难而退。 念及此处,芸芸忍不住又探头看夏明存,他面色如常只是多了些恭肃冷漠。芸芸为他的平静感到惊慌,刚杀了人的人,怎么可以这样泰然?她悄悄缩回了那车里,仿佛出的汗,被冷风一吹,全干在了身上,连手脚都冻没了知觉。纷乱的空间里,只剩下心跳,直到终于听到车厢外传来叫声。“少奶奶,咱们到了。” 芸芸闻言,微微一动,竟然腰膝发软,挣扎不起。夏明存见车内没动静,又提高了些声音:“三少奶奶,且请醒醒,该下车了。” 芸芸咬牙,扶着车厢壁,撑起身体,麻着脚,一点点蹭出来,夏明存观察她神色,拿出块帕子,垫在自己胳膊上给她撑着,芸芸脚尖点上凳子,微微用力,确定自己踩实了才松口气。夏明存看她俏脸煞白,眉尖微蹙,便道:“不过些许小意外,少奶奶睡一觉便忘了吧。”末了,又叮嘱道:“也不必跟别人讲。” 芸芸靠他胳膊撑着勉强站立,闻言轻声道:“怎么,大功一件,还不领赏吗?”芸芸斜斜看他一眼,“你这么有本事,就干个长工?” “长工嘛,也不是什么可耻的差事。” 芸芸侧着头,挑着眼角,瞟了他一眼:“我不这么想。” “嗯?” “柔善其外沟壑在胸,忍让蛰伏所图必大。” 夏明存哈哈大笑,惊飞了树上夜宿的乌鸦。“奶奶心细如发只是思虑太过。我就是个长工,你看到只是些我微不足道的长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