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身后一对难兄难弟,眼中无限的期盼,花千骨回眸灿然一笑,手提小小食盒,毫不犹豫,一步跨入了炼妖塔生门。 没有阴风阵阵,没有高墙铁锁,也没有鬼哭狼嚎的惨叫。花千骨前面出现了一道长长陡坡,越过山脊,一副绿草如茵、小溪潺潺的山谷美景跃入眼眸。溪水水清可见底,小鱼翩跹游窜,沿溪逆流而上,如画的风景中央,一间小小茅屋,绝世而独立。 静谧中伴着花香鸟鸣,温馨惬意。 “有人在吗?”花千骨轻唤数声,不见回音,柴扉半掩,她便轻轻推门入内。 房中陈设简陋,仅有一床一几,四壁挂满了各种晒干的草药,门后靠着药锄镰刀,透窗而入日影下,依稀可见一个卓约身影,正立在窗前。 听到呼唤,窗前的女子才徐徐转过身来,淡淡地回了一句:“你是新来的吗?” 那女子盈盈而立,青丝如瀑随意披洒而下,却自有千般妩媚、万种风流悄然而生。可是她的眉宇间不知为什么,总是聚着一层淡淡忧愁,怎么都化不去,西子捧心更令人的心醉魂销。 怎么会似曾相识?那种感觉无法言喻,那种隐隐熟悉的感觉,让花千骨霎那恍惚,一时看呆了。那女子似乎也并不介意,被陌生人盯着看,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起花千骨。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你是长留弟子?” “你是莫名前辈?” 两人相视一笑,花千骨略显歉意施了个弟子礼,道:“弟子师出长留,请问您是莫名前辈吗?”那女子柔柔望着花千骨点了点头。花千骨这才行到桌前,将食盒中八碟小菜,一壶清酒摆上,道:“莫名前辈,我给你带了些酒菜来,这都是竹染亲手准备的,您试试吧。” 莫名展颜一笑,直接在桌边坐下抓起酒壶,一仰头一气喝干,这才长吐一口气,叹道:“好酒!” 然后拿起筷子,在几个盘子内挑挑拣拣,夹起一筷子筋连筋的肉丝,一脸嫌弃地道:“就这手艺,也好意思拿出来献宝,你们贪婪殿的弟子是一代不如一代。” 花千骨轻笑道:“莫名前辈,弟子师出绝情殿,您儿子竹染是贪婪殿首徒,这可能是他第一次下厨,可花了不少时间才整出来这几个菜,您将就吃点吧。” “竹染?儿子?”莫名似是一惊,呆呆想了半天,心下已经了然,禁不住幽幽一叹,道: “看来他们父子和解了?也对,有其父必有其子,他们父子俩一对负心薄幸、冰冷无情之徒,臭味相投,哪有化不了的深仇大恨。自是苦了我们这些痴心女子,为了什么情啊,爱啊,糊里糊涂把自己一生赔了进去,还是永生不死的一生。”莫名独居多年,好不容易来个人,唠唠叨叨说得起劲,拿起酒壶却是空空如也,扫兴地随手一扔,对花千骨抱怨道:“小姑娘,你怎么就带一壶酒进来,这够什么啊!” 花千骨讪讪地道:“好的,下次……” 莫名挥挥手,不耐烦地打断她,道:“下次,哪里还有下次?算了算了。不如你来说说,你一个清清秀秀的小姑娘,是犯了什么芝麻绿豆大的错,被丢进炼妖塔。”说着夹起一筷子火腿,眯着眼细细品味,悠然道:“我记得上次来个叫李蒙的小子,刚化形尚未得道的小树妖一个,说是在绝情殿看到他们尊上非礼自己的徒弟,他跑去贪婪殿告密,却被那个世尊魔严连夜关进了炼妖塔封口。哈哈……笑死我了。对了,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花千骨圆睁着一双水汪汪无辜的大眼,惊得张口结舌。天哪,这都什么世道,与世隔绝几千年的炼妖塔里,都在茶余饭后风传他们师徒间的绯闻。 见此情景,莫名脑海里灵光一闪,陡然站起一声惊呼: “你不会就是那个花千骨吧?” “莫名……前辈……那个,李蒙师兄……原来在这里?”花千骨顿时面红耳赤,不知该说什么好。李蒙失踪后,白子画向魔严询问过他的下落,魔严狠狠得回了他一句:他是我贪婪殿的弟子,我自有安置,外人不必过问!“外人”之说,乃是数日前白子画为了徒弟花千骨,对师兄魔严的叨扰,不甚其烦而脱口说出,这么快被原封送回,白子画一时无言以对。从此,长留便再不见李蒙身影,花千骨料定李蒙凶多吉少,暗恨世尊魔严狠毒,没想到被关进炼妖塔了,算是不幸之中之大幸。 莫名兴奋极了,一双如丝媚眼只是望着花千骨,将她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看了个通透,这才叹道,道: “好个可人儿……清丽无俦,天然去雕饰,单纯如白纸,难怪白子画对你神魂颠倒,什么长留、天下、天道全都抛到脑后,一味对你徇私包庇。可是,现在你怎么和我儿子竹染混在一起,不是我这个做娘的说自己儿子,那小子和他爹是一路货色,狠毒无情,流夏是什么下场,你也该听说过吧?” 花千骨心中一凛,问道:“这些长留往事,前辈是听李蒙说的?” 莫名也不隐瞒,笑了笑道:“李蒙的小子刚来时,对炼妖塔怕得要死,一步都不敢离开这片山谷。和我一起呆了几年,每天给我梳头做饭,闲时唠唠嗑。后来,他胆子一点点变大了,就去炼妖塔各处转转。当初他跟我说起,魔严收了个徒弟叫竹染,我跟他打听音容相貌年纪,就猜出十有八九是我的儿子。” 花千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莫名好奇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意味深长地问道:“千骨,竹染怂恿你进来,估计不光让你送些酒菜,该是另有所图吧?” 花千骨黛眉微皱,一下子陷入了沉思,半日才缓缓道:“所图何来?我也在苦思冥想,想到了几个理由,可又不很确定。” 盘中菜肴虽然被莫名说得一文不值,可边说边吃,东一筷子,西一调羹,顷刻去了一半。酒足饭饱,心满意足地笑道:“说来听听,看我能帮你什么?” 花千骨心情复杂,慢慢梳理了一下纠缠交织的情绪,娓娓道来。前尘往事三言两语带过,却让莫名惊得差点掉了下巴,自己一时糊涂,爱上个心狠手辣的,还以为是前世作孽,没想到不是最惨,还有更惨。 天道何等不公,如此柔弱天真的少女,却无端遇上这种多舛命运,身边的人个个都是对她别有用心,不是利用就是伤害,唯一能够保护呵护她的师父,又远在天涯。 花千骨不无感慨地道: “师父说过,他只希望我能够做个简单快乐的女孩。东方是我的朋友,他魂飞魄散就在旦夕,我替他担忧,心里一刻都不快乐。所以我去求竹染,帮我想想办法,竹染就让我进炼妖塔,向前辈请教天狐秘笈。” “竹染的话你也信?”莫名真的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被骗了这么多次,怎么还会如此亲信他人。叹了口气道:“傻丫头,我是天狐族妖王没错,我的确有一套天狐秘笈,据传可以驱策天下男子,哪怕祸乱几个王朝都不在话下。竹染所言不虚,但他的话只说一半,天狐秘笈只对七情六欲俱全的凡俗之人有效。仙和魔?修为不够的也许也可以试一试,如果修为高过自身,是会受到反噬的。你看看我自己,天狐秘笈有用,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还有我的弟子紫熏,又怎会为情所困,抑郁终身?” “紫熏仙子是前辈的弟子?”花千骨大吃一惊,转念恍然道:“怪不得我初见莫名前辈,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您无意间的一举一动,现在回想起来,居然和紫熏上仙独特的调香手法如出一辙。紫熏上仙给长留弟子授过课,她的美貌、气度、修为,堪称天人无缺,令人难以忘怀。 仔细想来,也不是没有一点痕迹可循。世尊魔严一向憎恶七杀妖魔,但对于出身七杀的紫熏上仙,却青眼有加,难得亲切温和。紫熏上仙痴恋白子画,白子画不堪其扰,躲在绝情殿内避而不见,魔严却破例请了紫熏上仙来长留授课。之后,紫熏在长留用断浮尘误上东方彧卿,魔严也只是背地里和笙箫默抱怨,当面没有半句指责。即使后来,紫熏堕仙成魔,还让白子画中了卜元鼎之毒,魔严气得暴跳如雷,骂完了还是让她自由出入长留和绝情殿,负责照顾白子画。 过往的点点滴滴,连成一条线,暗中撮合之意变得清晰无比。本以为,世尊魔严顾及五上仙之间的情义,看在东华和白子画的份上,格外关照紫熏上仙。殊不知,紫熏上仙是世尊魔严心爱之人的唯一弟子,他是把紫熏当女儿一般看待。只要白子画能接受紫熏,魔严就能召集九阁长老,修改长留掌门门规,让紫熏堂堂正正当上掌门夫人。 可惜啊,人算不如天算!白子画收了一个徒弟花千骨。难怪魔严看她就像眼中钉、肉中刺,一口一个妖孽! “紫熏,她怎么样了?” 花千骨默然低头不语。莫名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过了许久,莫名才凄然一笑,身处炼妖塔内,与世隔绝。徒弟已经修炼到了上仙,命运都在她自己手上,做师父的也无能为力。叹道: “过去的事情,不提也罢,咱们还是说说眼前。现在你还想学我的天狐秘笈吗?” 花千骨赧然一笑,道:“竹染也就这么一说而已,我从未当真,我想竹染只是想变个方法,求我进来看看前辈您,是否安然无恙。既然我已经看到了,就算不虚此行。” “傻丫头,你不知道好心被蛇咬吗?”莫名摇头叹气道:“你冒险进炼妖塔来,就是为了竹染?他若是真心想看看我这个娘亲,为何他自己不进来,他可是有一半妖族血统。反而让你一个小姑娘来冒险,竹染值得你为他如此牺牲吗?” 花千骨红着脸,咬了咬唇道:“其实……我这么做……也不光是为了竹染,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私心?” 莫名一下子来了劲。初见花千骨时,只觉得她身材略纤弱娇小,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像个不怕生的孩子。没想到,闻名遐迩的长留白子画,喜欢这类纯良无害的小可爱,难怪紫熏倾城容貌再加天狐秘笈,都输得一败涂地。这么一个天真无邪可人儿,也会长心眼,真是不容易啊! 花千骨略带自嘲地笑了笑,道: “这世上最麻烦的就是人心,我知道自己笨,好多事情都是后知后觉,但我相信师父的眼光。他曾在中毒将死时,将我托付给东方,在我流放蛮荒世界时,将我托付给竹染,又在他即将远走弥梵天时,让我去找杀姐姐。我相信东方、竹染、杀姐姐,都是师父所说的,亦正亦邪之辈。竹染怎么想的,我猜不到,但我怎么想的,竹染一定猜得到。所以,他用花言巧语,骗我进炼妖塔,好像是为了莫名前辈你,其实,他大概是猜到了我的窘境,为我找了一处最安全的地方。” “愿闻其详。”莫名挑了挑眉,大有刮目相看之意,鼓励她继续说。 花千骨皱起眉来,凄然一笑道: “竹染说过,长留送往弥梵天的修炼资源,最多只够一年使用。一年时间,我大可在长留后山潜心修炼,不问世事。可若是一年后,师父还没回来,那他估计是迷失在虚空,再也回不来了。而我要修道到九重天才能去虚空找他。九重天啊!我要修炼到猴年马月?如今仙界上下,长留内外,都在绝情殿那一尊掌控下,天大地大再无我容身之地,唯有这炼妖塔,才是我唯一的避世之居。就算绝情殿那一尊,他也进不来!” 莫名皱眉问道:“炼妖塔暗合天地大道,自成一方天地,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城郭村落俱全,除了妖族,就算是大罗神仙都进不来。炼妖塔内有法阵炼化妖气,一般的小妖可以自由自在活上百十年,然后化作原形。唯有我这里有长留的结界保护,溪水中有些灵力滋润,外面的妖族进不来。可是,我们也出不去啊!从古至今,还没有一个妖活着逃出炼妖塔。” 花千骨舔了舔嘴唇,腼腆地笑了笑道:“从古至今就言重了,炼妖塔也是有几千年而已。我是万年前神界覆灭后,唯一存活下来的神。既然可以从炼妖塔生门进来,只要找到炼妖塔死门所在,就一定可以出去。以后,我会常到炼妖塔里来,和莫名前辈做伴可好?我做的菜,一定比李蒙好吃!” 莫名顿时喜上眉梢,殷切地拉着她的手道:“求之不得。李蒙那小子嫌这里闷,搬到附近城里去了,不过还算有良心,隔三差五从城里给我带些好吃的来。珍馐佳肴不缺,只是酒水寡淡,下次你来时,带些上好的酒糟来,我们可以在这里自己酿酒。” 花千骨甜甜一笑,点头道:“一言为定。这次我进来很久,东方和竹染可能在外面等急了。前辈,我先告辞。”花千骨刚站起身来,莫名忙拉着她道;“等一等。”然后,转身从床后拿出一个小盒子来,递给她道:“把这个带上吧。” “这些是给竹染的吧?我一定带到。”花千骨笑了笑,大大方方地接了过来。 “傻丫头,给你的。”莫名打开盒子,一样样拿出来,解释道:“这是一张炼妖塔的地图,不是很详尽,但大致方位没错。我没看你带兵器来,炼妖塔里打不开虚鼎,这把匕首你带上防身。还有一些我用不着的小玩意,你拿着沿途换干粮。” “干粮?”花千骨疑惑地问道。 莫名很肯定地点了点头,道: “炼妖塔死门离生门有几万里路,这里的妖族大多被净化得七七八八,容貌丑陋但温良无害,你不用太害怕,不然李蒙也不敢出去闯荡。只有一点竹染可能忘了告诉你,炼妖塔里无法使用法术,几万里路你得一步步走过去。” “啊……走?”花千骨大惊失色,慌道:“几万里路,那最快都得一个月……东方他……可等不了那么久。” 莫名没心没肺地一摊手道:“那就只能各安天命了!” “竹染他……” 这下不用猜,花千骨也明白了竹染的所图,他是存心想让东方魂飞魄散。 “我早就说过,竹染和他爹一样,是个狠心的人!你也许会恨他,但他这么做都是为了你。” 知子莫如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