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留,贪婪殿。 为了不惊动世尊魔严,三人借着皎皎月辉,局促于偏殿一隅,促膝长谈。竹染从怀里掏出一颗夜明珠,投入琉璃烛台,小小烛台立即折射出道道毫光,将这方寸之地照得亮如白昼。 烛台照亮后,缓缓映出花千骨焦虑的小脸。其实论起亲疏来,竹染不仅是她的师兄,还和她在蛮荒世界,同处一室经年,生死相依,甘苦与共。期间,竹染供她吃住、帮她疗伤、逼她发奋、激她斗志,虽然竹染这么做,也只是为了利用她,得以重返仙界复仇,但她又何尝不是多亏了他的照顾,才能在蛮荒存活下来。 之后,他们在七杀殿内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她和师父白子画那些不可说的往事,也只有竹染最清楚。所以,无论竹染怎么想,花千骨已经把他当自己亲人一般看待。所以一见面,她就毫无保留,把不可于外人道的秘密,连着自己的多日苦恼,一倾为快。 月光烛火下,竹染一言不发,非常淡定地望着她,好像早就对这事知情,只是不说而已。但此刻,他疤痕累累的狰狞面容上,却多了点平日极少表露出来的温情与关怀,看上去,竟让花千骨有点陌生,竹染与他性情暴躁如火的父亲,还真没多少相似之处。难怪他们师徒几百年,世尊也没发现自己徒弟,原来就是他亲生儿子? “竹染,你是不是早知道了?”东方千刀突然发问。 “怎么会?”难以置信地讶然,停留在花千骨脸上,然后僵住了。竹染那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已经回答了东方的提问。 “嗯!”竹染很无奈地摊开手道:“我也不想知道那么多,可是没办法,谁叫我一回贪婪殿,就负责长留三殿九阁十二支殿的一切开支。长留虽然只有绝情、贪婪、销魂三殿,开支却有四份。这第四份究竟作何用处,却未注明,但我看到清单上全是修炼资源,选材和用量,和绝情殿一模一样,却是送往销魂殿。我就突然想起,长留有一套神界流传下来的禁术,可以修炼出第二元神,只是从未有人成功。以白子画的个性,越是禁术,越是无人成功,他就越是跃跃欲试。所以,我早就猜想,尊上大概是一不小心,修炼成功了。” “那世尊呢,他也知道吗?” 花千骨觉得很郁闷,为什么师父的事情,只对她是秘密,别人都比她知道得更早,还知道得更多。 “我爹,他大概不知道,我看往年这笔糊涂账,他一直算在东华上仙账上。” 东华上仙都作古多少年了,花千骨这才松了口气,总算有人比她还糊涂。竹染既然知情,那一切都好说了,花千骨不客气地拉着他,请求道: “竹染,我师父现在就在弥梵天修炼,你可以帮我找回师父吗?” 竹染看了一会花千骨,笑笑道:“千骨,你师父无论在哪里修炼,都不容打扰,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费事找你师父回来,你若有事,找绝情殿里那一位,不也一样。” “怎么会一样!”花千骨猛地瞪大了眼睛,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转而又觉得不好意思,有点扭捏地道:“竹染,你看……东方他……,哦,你们以前也认识,他的命运和我一样悲惨,注定生生世世活不过二十五岁,还要连累双亲早丧。所以我想帮东方,今世重生……在师父膝下……或许可以帮他破解,天煞孤星的厄运。” 竹染顿时哭笑不得,再看旁坐着一脸无辜的小东方,佩服他真是个人才,能屈能伸,居然想投胎到白子画膝下。怪不得,吓得弥梵天的那一位,有家都不敢回。 花千骨心知竹染一定是想歪了,以为她急着找师父回来,是要那个,不过这也难怪。便先把这几日,她从东方处得知,天水滴的神妙,向竹染描述了一遍。 “当初,糖宝就是我指尖的一滴心血,在天水滴内孕育而成,她死后又变成一滴血,回到了天水滴,再也无法化形。现在,只要师父从元神里,凝一滴元精,融入天水滴内,假以时日,东方就可以借此重生。” 神仙不同于凡人,元精不是因□□而生,却是因意念而起,由先天之气所化,耗费几十年乃至上百年功力,才会凝聚一滴,储存与丹田内,珍贵无比。元精可用于稳固境界,提升修为,也可治疗暗伤隐患,总之妙用无穷,当然还有最简单的用途,那就是延绵子嗣。 竹染认真地倾听着,然后开口就直切要害,道:“千骨,既然如此,你更不用舍近求远,去找你师父回来,直接去求求绝情殿那一尊,不就好了。” 花千骨使劲地摇头道:“他不会答应的,我曾帮东方求情,让东方死后,魂魄可以暂居流光琴内,等找到合适的父母,再去投胎,都被他一口拒绝了。”毕竟还是师父胸襟宽广,虽然师父很不喜欢东方,但当东方被紫熏上仙误伤将死,师父不惜违背长留门规,私底下让她偷了流光琴,向杀姐姐求救。 竹染解释道:“千骨,你不要怪尊上不讲情面,流光琴不仅是长留镇派之宝,也是长留历代尊者,或是立下赫赫功勋的长留弟子,他们坐化后一缕残魂安息之所。就算是你我,身为三尊弟子,前身功过相抵,如果没有立下新的功勋,死后魂魄也没有资格进入流光琴,何况是东方。” “再说现在绝情殿的尊上也不行啊!”东方急忙插话进来:“只有弥梵天的那一位,才是妖神大战时,被骨头下了诅咒了,永生永世,不老不死,不伤不灭。骨头可是这世上,最后一个神,神咒一旦出口,连她自己都无法化解。” 竹染笑道:“算你这个小煞星,还算有良心,怕自己煞气太重,连十重天的长留上仙都扛不住。不过,可你别忘了白子画有两个元神,只要一个元神活着,另一个就不会死。” “我怎么没想到,这样也行啊!”花千骨总觉得哪儿不对,可又说不上来,抓抓小脑袋,为难地问道:“会不会有事?” 竹染忙补充道: “放心吧,一定不会有事。怕只怕,绝情殿那一位多年清修,从未动过情,丹田内没有元精,刻意凝结而耗损太多功力,会让元神陷入沉睡。”竹染说得轻松,花千骨听过就算了,唯有东方听出弦外之音。沉睡!可能一两日,或许三四年,也许永生永世,不管怎么说,沉睡也算是不老不死,不伤不灭吧! “沉睡好啊!”东方诡秘地看着花千骨,悄声道:“骨头,这不是正好,省的你师父回来,两个元神又斗得不死不休,让你在中间左右为难。” 花千骨白了东方一眼,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师父不在,长留和仙界,全靠他一人支撑大局。这个时候,他可不能有事,我们还是从长计议,想个万全之计吧!” 这番话,其实花千骨也有点言不由衷,她的小心思里,当然希望自己的孩子,也是师父的骨肉才好,不然就像糖宝,师父虽然允许她留在绝情殿,却从不亲近糖宝。她被驱逐蛮荒世界时,师父一个人呆在绝情殿,却宁可找从未谋面的幽若做伴,也从没想过照看一下糖宝。还不都是因为,糖宝叫她“骨头娘亲”,叫东方“爹爹”,却叫他“尊上”。 “千骨你多虑了。”竹染沉吟片刻,道:“虽然如今的仙界,硝烟平息,安泰祥和,虽然各派之间暗潮汹涌,有儒尊和我父亲在,不会起什么大乱子。我看东方这小子,苍白得几乎透明,大概支撑不了几天了。千骨,你还是尽快去找尊上说一声,答不答应,尊上自会决断,你只求尽力就好,东方就让他听天由命吧。” 一番话,说得花千骨又是怦然心动,糖宝复生、东方再世,将会是何等幸福快乐的时光,巴不得这一刻早日来临。师父和东方,前世恩怨且不说,两个人一直互相看不对眼,让师父帮东方重生,会不会只是自己一厢情愿?也许,让东方投胎到绝情殿那一位膝下,也是不错的选择,当然也得那一位愿意才行。 反复挣扎许久,花千骨才支支吾吾道:“绝情殿那一尊……我和他,连师徒关系,都不算不上,我怕……” 竹染似笑非笑地接口道:“你怕尊上不答应。” 花千骨咬了咬嘴唇,点了点头。 竹染道:“尊上修道一直心持善念,不会见死不救,但也他也有自己的原则,不会滥施恩德。对待凡夫俗子,他不问身份贵贱,亲自施针用药,但必定恪守长留门规,只用凡间方法施救医治。若是仙界道修有难,他不分门派之别,不顾自身安危,但他只限自身及绝情殿所有,不会动摇长留千年基业。流光琴虽在尊上身边,但属于长留,没经过三尊九阁共议,你去求他,他也做不了主。但是,元精是他的,他想给谁就给谁。东方虽未成仙,却是长留杂役弟子,勉强可以算是仙界。如果,你婉转开口求他……” 花千骨豁然开朗,这一层她从未想到过,事不宜迟。她刚想抽身回绝情殿去,竹染呵呵一笑,拦着道:“千骨,你就这么去说吗?别忘了,绝情殿那一尊可不是你师父,你若想如此草率直白去跟他讨,估计一成胜算都没有,我劝你还是不要去碰这个钉子。” “那……我该怎么做?”花千骨怔住了,顿时陷入迷茫,她也知道如今绝情殿那一尊,没师父那么好糊弄。 “我刚才不是说了,要婉转!” “怎么个……婉转?”花千骨被说得一愣一愣。 竹染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感慨,真不知道这傻丫头,是怎么把白子画给弄得神魂颠倒,连一点女人的手腕都不懂。回头看看东方,东方耸了耸肩,居然厚着脸皮道:“我还小,我也不懂。” 竹染招了招手,三个脑袋顿时凑到了一会,他才压着嗓音倒: “千骨,我建议你先去见一个人?” “谁?” “我娘。” “你娘,她早就不是被你爹杀了吗?”东方问道。 竹染面色凝重,叹了口气,陷入沉痛的回忆,将前尘往事慢慢从头说起。 当年,七杀刚统一妖魔两界,而妖界积弱已久,数千年没有惊才绝艳之辈,在七杀殿内被排挤倾轧,大妖古精都心灰意冷,各自择穴隐居长眠,不问世事。唯有五位妖王之一莫名,不甘就此埋没,私入凡间,四处游历,挑战人间道修,磨砺妖法。 无意之间,莫名遇见了下山游历人间的魔严,当时他化身为一个小道士,容貌平平,功夫也平平,却总是一副忧国忧民,天下舍我其谁的模样。一个连一点法力都没有的凡间修士,光凭一身武艺,就想行俠天下,莫名觉得太不可思议了,自己一个手指头就能捏扁了他。 好奇心害死人,这句话真是再不会错了。莫名就是想看看,这个小道士到底有什么看家本领,为此一路结伴而行。至于同行的理由吗,就是每每到了一处分岔口,莫名就会先选一条路,而她选得总是正好就是他要去的地方,就这么简单。 一路上他们屡屡遇险,都是他一马当前,最后莫名拼死把他救下,为了不露马脚,莫名还不得不给自己,也弄点不轻不重的伤。几次三番下来,莫名却意外地发现,这个小道士武功不怎么样,但医术不错,而且照顾她是个弱女子,又有伤在身,一路上背包提水,打尖闻讯,没有丝毫不耐烦。虽然,算不上柔情蜜意,但平平淡淡的点滴中,才更显情真意切,莫名当然没有那么轻易就感动,但打心底里有点希望,他们相伴游历的日子能够长一些,再长一些…… 后来,再一次被数十位盗匪围攻,小道士居然没有露出丝毫畏惧和退缩,这让习惯恃强凌弱的妖界妖王莫名,不由心生钦佩。当小道士身负重伤,大叫着让她快跑,在一旁一刀一枪比划着的莫名,眼瞳渐渐湿润。 装!一定要装到底!两人硬是深藏不露,光凭着来来去去那几招,无数次浴血,都以为对方会随时倒下,却凭着一股不知从那里来的信念,相扶着逃出生天。 两人终于脱险后,在小溪里清洗伤口,血染夕阳余晖,一切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对于高居妖界妖王之位的莫名来说,男欢女爱根本不算什么事。修炼了几千年,总有几个或妖娆俊美,或强壮威武,或清秀可爱的男妖,打动过她的芳心。激情如潮水,来来去去,你情我愿的事情,妖界可没有谁给谁负责任之说。 然而,魔严显然不是这么认为,激情狂乱的一夜,彻底打乱了他的人生。第二天,他就放弃继续历练,找了一处安静偏僻的小村子,跟她定居下来。他每天去山里采药,再到附近的小镇换成柴米油盐,她则在家作饭,打扫房间,两人就这么过起了粗茶淡饭的小日子。 直到最后,死在他剑下的那一刻,莫名也说不清为什么会爱上他。或许是被他神秘气质吸引,或许是日复一日的平平淡淡,让令嗜杀喋血的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安宁,又或许,是她真的……好想要有个家,有个心爱的男人,还有孩子。 就这样,宁静和温馨的日子过了半年,就如一场春梦。魔严开始变得焦燥不安,他知道再过不久,就是长留五年一度的仙剑大会,两个师弟尚且稚龄,他必须要回去协助师父。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过,如果自己不是长留储君,只是一名普通弟子,就可以无牵无挂和心爱之人,长相厮守。 可是,他也知道这根本不可能,长留对他寄以厚望,逾期不归,长留自有秘法通过他的验身石找到他,而他自己也不想就此埋没一生。 就在魔严心神不宁之际,某日清晨,当他同往日一样,背起药箩出门采药,却忘了带药锄。中途返回家中时,没有看到莫名,却发现了床上有一块妖界,属于妖王所有的玄晶令牌。 看到玄晶令牌那一刻,魔严并没有太震惊,而是大大松了口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离开了这小村子。 红尘一劫,回到长留后,本以为一切重返正轨。 没想到……数年之后,魔严屡次闭关失败,修为就此停留在八重天大圆满,再无寸进。作为长留掌门首徒,将来长留掌门之位,除了谙熟政务,首要那是武力,没有九重天上仙修为,如何震慑天下。与生俱有的权势、荣耀、光芒、众望所归,顷刻之间都赋予东流,唯留下师长们的叹气和失望。 一失足,成千古恨!魔严心中的悔恨,自责,远远超过了那半载的眷恋。就在这个时候,莫名不知通过什么方法打听到,当年和她缠绵了半年的小道士,原来就是长留三尊之一的世尊魔严。竟然破界来到长留山脚下,传书约他相见。 魔严正在悔恨交加之际,再加上修炼火属性,脾气本来就暴躁。而莫名性子本来就野,爱恨分明,最见不得藏藏掖掖。两人争锋相对,都很率性,一见面就吵了起来。 先是动口,再是动手,接着连兵器仙法妖术都一起上了,两个人只顾自己出气,没想到动静太大,惊动了天庭巡天御使。天界一开,下来了无数天兵天将,张开天罗地网,助魔严降妖除魔。 魔严心里暗自叫苦不迭,莫名不知道,但他怎会不清楚天条律例。妖类擅自越界来到仙界,一旦捕获就是死罪,上屠妖台,魂飞魄散,在所难免。既然惊动了天庭,为了顾全长留颜面,魔严迫不得已狠心毁了莫名千年道行,将她魂魄镇压在炼妖塔内。 说道这里,竹染面上再难平静,痛苦地皱起眉头来,道:“我亲眼看见我爹杀了我娘,从那一日起,我日日夜夜都想杀了他,给我娘报仇。为此,我九死一生,用天火洗涤去身上的妖气,才混入长留,没想到被他一眼看中,收为贪婪殿入室弟子。” “但是,在长留学艺期间,我无意间发现,原来我爹杀了我娘之后,将她的妖灵镇压在炼妖塔内,却每隔一段时间,会丢进去一些滋补妖灵的仙丹,以维持我娘不被炼妖塔炼化,而魂飞魄散。看在我爹尚存一丝情义的份上,我才决定不杀他,但也不能轻饶了他,我要把他看得比我娘还要重要的长留,亲手毁在他眼前。” “好了,之后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我也不想多说。” “原来如此,那么你娘的妖灵一直活在炼妖塔内。” 听到这里,花千骨对世尊魔严,不由的生出一丝好感来,原来她只是看在师父的面上,才敬他是师伯而已,只当他是个冷血无情的怪物。 “竹染,你确定你娘还好好活着?”东方一下子又问到了点子上。 竹染叹了口气道:“是我爹告诉我,我娘妖灵尚存,我也只能信他。不然,我们我们父子之间的恩怨,怎会有和解的一日。” 花千骨忍不住问道:“难道没有办法,救你娘出来,夫妻母子团聚吗?” 东方解释道:“骨头,炼妖塔虽不过是件灵器,却暗合天地大道,灵力永无枯竭,若要强行打破炼妖塔,届时万妖齐出,又将是一场天地浩劫。” 竹染补充道:“炼妖塔只进不出,还仅限于妖类,我就是有心进去陪伴我娘亲,也不得其门而入。但千骨是个例外,你是神躯,有没有打通仙脉,炼妖塔对神应该没有任何约束,毕竟炼制炼妖塔时,神界已经覆灭。” “你确定!”东方半醒半疑地问道。 “东方,不怕的!”花千骨笑了笑道:“都说没有人能从神器卜元鼎里出来,我和师父不是破了先例了,炼妖塔只是仙器,我只要能进去,那就一定能出来。可是,我不认识莫名前辈,竹染你有你娘的画像吗?” “我爹怕我娘受到别的妖类骚扰,给她单独留了一个空间,你进去后就能找到她,边上应该不会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