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梵天没有四时更替,只有夏冬两季,夏季温湿短暂,冬季严寒漫长,又时甚至可以连续几个月冰封千里,大雪纷飞。 茫茫雪原上,寒风呼啸,铅云低垂。漫长的隆冬即将来临,白子画(一)给自己安排好日常功课,辰时起修炼冥想,正午借着日精炼器,夜间记录星图变化,研修布置法阵。 日复一日,矜矜业业,一刻都不敢懈怠,不是他不觉得累,而是只要一停下来,将睡未睡之际,他就会陷入迷茫。 迷茫,是的。他终于对花千骨当日的迷茫,感同身受。只要一闭上眼,他就仿佛身处在一团迷雾的中央,看不到日月星辰,弄不清方向。 在层层迷雾之中,没有妖魔鬼怪,却是一处处热闹繁华的花花世界。重楼叠宇花木扶疏,居中而坐者白衣素冠,不饰一物,唯有腰间白凤宫羽玲珑通透。数位华服高冠的仙尊名宿分坐于他两旁,一个十一二岁的秀丽女童则侍立在他身后。 然令他窒息的是,朝思暮想的小徒儿,就坐在那人身边,眼波似水,愁容可掬。“小骨,小骨!”恍惚之中,白子画觉得自己正对着她急切呼唤。小徒儿蓦然一惊,举目四处张望,神思恍惚。身边那人正与他人在谈着什么,奇怪地回过身来看她,侧过身来柔声和她说话。 他们谈笑的话,虽然没有一句进入白子画耳里,但他们轻轻握在一起的双手,让白子画觉得双眼被一枚利针给刺了一般,刺心之痛,刹那间使他清醒过来。 “小骨!” 不知不觉间,白子画已经泪流满面,弥梵天绝境无人,他可以放肆地任由自己喜怒哀乐,表露无遗。唯有,自身被驱逐与六界之外,不见容于那片自己牺牲一切去守护的天地,心爱之人咫尺天涯,才能真正明白花千骨当年的痛! “师父明白了。” 灵魂深处的孤独与寂寞,比死更可怕,唯有魂飞魄散,让爱恨都随风消散,让一切归于寂灭。 白子画仰望天空,那一刻他的心境是空,整个世界都空了。生于此长与此的天地驱逐他,用生命守护长留不需要他,师兄弟都忘了他,白子画其实并不太在乎。然当花千骨也投入另一个怀抱的时候,白子画的心境就真的空了。 无天,无地,无日,无月。一天,一年,千载,万岁,永生永世这么一个人,追求大道无疆…… “我不要!” 心头一震,白子画从幻梦中惊醒,汗透重衣。喘息未定,他便一头投入到不眠不休的修炼、炼器、研修……唯有如此,他才感觉到一丝内心的宁静和希望,每一分辛劳,都让他们更靠近一步。 弥梵天不属于六界,原本是一个异常美丽闪耀的蓝色星辰,在虚空中毫无目的地漂移,被长留某位先祖无意间发现,就用子母星河鼎,将它与六界连接在一起。 它本身虽是纯净水世界,一无可取之资源,却与蛮荒世界迥然不同,蛮荒世界被长留和七杀同时发现,爆发了惊天动地的大战,少了界域法则约束,两派那里肆意施放填山倒海的大威力妖法仙术,而使土地干涸,生机丧失殆尽,成为一片囚禁罪徒的死地。而弥梵天一经发现,便被长留如同一个新生的婴儿般呵护,稚嫩柔弱不堪一击,却生机勃勃。 只要有灵性,就可以驾驭! 细白砂岩为基的弥梵天海底,此时坑连成沟,沟扩成壑,线线相连,自高处俯瞰,则可见一个巨大的复杂法阵熠熠生辉。金木火土四处阵眼,各守东西南北,白子画将留在手上的所有剑灵青芒,按各自属性分别安插其中。无数触须一样的阵线从四面八方,向中心延伸,罗织成繁复的阵网,将整个弥梵天囊括其中。而居中却是一个巨大的空穴,这也难怪,长留历代弟子中甚少水属性修道者,仅寥寥数位女修,数千年来唯有白子画一人修炼大成。 白子画居中而立,广袖挥舞,断念轻啸而出,缓缓插入阵中空穴中。断念突然嘤嘤作声,白子画神识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哀告: “主……主人……我……我恐怕……不行!” 四角阵眼每个都有数位前辈压阵,最重要的阵中位置反而只有它一个,主人,断念不想那么快死,断念还想看到主人和骨小主久别重逢的感人场景,哇…… 白子画冷喝道:“尽力就是,何来那么多废话!”他又何尝不知,横霜在就好了,如今他也别无可用之材,只能勉为其难。 断念再也不敢出声。白子画向天一指,一道绚烂无比的蓝光直射天际。风云突变,无数黑云自海天相接处一排排升起,缓缓遮天蔽日,天地黯然,法阵之内风起云涌,浊浪滚滚,白子画迎风而立,如瀑墨发在风中猎猎飞扬,法阵内流转的光华越来越盛。 而他双瞳中的光芒亦逐渐深邃,将手按在断念剑柄之上,心神与断念融为一体,缓缓将浓厚的水属性真气。断念开始微微颤抖,剑身开始浮动光芒,东南西北四处阵眼,源源不绝将灵力汇聚而至,纠缠在一起,宛然形成一个五行灵源风暴。 风暴中心的白子画,凝眸选了一处最近的星位,随即整个弥梵天世界升空而起,然后一闪而逝,瞬间飞跃虚空。 片刻之后,白子画站到云端向外虚空望去,发现那是一片陌生的小世界,罡风劲吹,高山陡峭险峻,且极不稳定,时时冒出汩汩带着硫磺的白烟。 此地虚空乱流絮乱,不宜久留,白子画回转阵心想再次驱动法阵,断念“嗡”的一声倒地,任凭白子画用神识威吓命令,死了一般瘫软在那里,一动也不肯动了。 白子画知道断念灵力耗得厉害,却还不至于如此,而自己真元尚存大半,还能再试飞一次,冷道: “断念,你何时变得如此惫赖,快起来!” 断念呜咽了一声,不敢再装死,挣扎着想起来,突然一股带着浓郁火属性的白烟扑来,断念一沾身,立即昏死过去,装都不用装。 “真没用!”白子画恨声斥骂,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现在此停息。如此飞跃虚空,比任由弥梵天漂流,快上十倍,可惜虚耗真元庞大,只能慢慢靠时间修整补充,即便如此,回归之期也至少缩短一半。 此时此刻。 长留山外临时搭建的白驼帐篷渐渐撤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碧树荫荫,奇花遍地的山庄,每座山庄中星罗散布着数十栋精舍茅屋,庭院清幽雅致、仙袂飘飘,或对弈、或品茗、或耕种、或采药、或练剑,各派仙修即使是临阵攻伐,也不忘仙家从容气度,超凡脱俗。 夜深人静,玉兔高悬。清淡月辉下,绝情殿泛起淡淡雾霭,庭内落花成茵,犹如残雪,别有暗香浮动。 夜风突起,沁人心脾,凉意侵肤,白子画(二)正独自坐在松下石上,借着天上月辉,翻阅上古典籍。东方千刀托了一盏清茶过来,轻轻放在他身边,躬身正欲退去。 白子画卷起下手中竹简,紧皱双眉问道: “你怎么还在这里?” 东方千刀苦笑了一下,道: “骨头姐深陷炼妖塔中,生死不明,我现在怎么能走。” 白子画端起茶来,放在鼻端闻了闻,真水无香,情思渐浓,乃茶中极品。浅品一口,再一饮而尽,却不置一词。起身行到殿前的水池旁,凝望着一池的潋滟波光,沉吟良久,才叹道: “炼妖塔里凡是罪孽深重的大妖都有囚笼禁锢,余下一些小妖不足为虑,小骨的修为对付他们,绰绰有余,不然竹染也不会让她去冒险。只是,她也许根本就不想出来。”说到这里白子画黯然神伤,皱眉沉吟良久,才长吁一口气,道:“你在这里等下去也没用,不如趁早下山去,另寻你的机缘。” 东方千刀轻轻走到白子画身后,垂首默然道: “枉我看破阴阳,通晓天地玄机,可自从妖神出世又寂灭后,天下气运定数已变,我不再是异朽阁主,无法再用紫微斗数推算。还请尊上垂怜指点一二,我究竟该何去何从?” 白子画转头看了他一眼,小东方长得眉目清秀如画,十分可爱,只是脸色略显苍白,眉宇间有掩饰不住的疲倦。如今的白子画与前世的东方彧卿,并没有交集,对于小东方也没有什么成见,反而略觉好奇。前一世还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一世死乞白赖投胎膝下,难道真是无仇不成父子?不过,话又说回来,前尘往事都是东方和那一位的恩怨,与自己何干? 月夜寂寥,白子画忙碌了一天,有些倦意却无心睡眠。便向东方一招手,邀他站在自己身边,共赏一池月浸花荫。缓缓对他道: “东方,我与卦象上的造诣有限,更何况你身世奇特,一切与你有关之事,都模糊不清,前途更是模棱两可间。不如,明日我让笙箫默帮你,但是儒尊的脾气你也知道,打定了主意,就算我请他帮忙,他也可能一口拒绝,要看你的机缘了。” 东方千刀抿唇一笑道:“我在销魂殿当差时,天天看见儒尊用八卦罗盘找他的宠物,虽是十拿九稳,却总会出一次错。他却很是得意,说这才合乎天道,天下事变化无穷,难能事事算无遗漏。” 白子画淡然一笑,心领神会道:“笙箫默说的没错,听天由命乃是凡俗之人的本分,我辈修道之人,追求永生大道,本来就是逆天而为,一切从心便可。你既然已经明白,今夜你大概不是来请我指点。好吧,你想留下,那就留下吧,以后你何时想走,也不必来问我。” “多谢尊上。”东方躬身拜谢。白子画略一挥手免去,缓缓道:“日前光庭收到蜀国来信,言道你的父亲病体康复,已经回朝复职,对你甚是挂念。看来你舍命救父,孝心感动苍天垂怜,但你们父子俗缘已了,我劝你不要再去回顾,免得他们身受无妄之灾。” 东方闻讯,顿时泪流满面,唏嘘不已。用袖子擦了擦眼泪道:“我明白,多谢尊上提点。只要他们安好,我虽死无憾。” 白子画点了点头,道: “你还在用你从凡间得来的吐纳法修炼吗?如今你是长留杂役弟子,可以修炼一些长留功法,明天你去藏书阁,请当值弟子帮你挑选几本合适的。” “是尊上,只是我还不知道我的五行属向。” 白子画笑道: “小鬼一个,哪有五行属相,你该学些……” 如是一问一答,两人就像闲聊家常一般。 东方千刀问的都是自身修炼上的问题,白子画耐心一一解答,又问他方才那道茶如何泡制,才发现东方不但精通茶道,还熟悉天下甘泉水脉。 于是俩人从茶,又谈到了天下河渠,再到山川地貌,各地风土人情。天南海北聊了半天,就是没有提起前尘往事,也绝口不谈花千骨。 突然,东方千刀身躯微微一震,面色越来越白,身体在夜风中微微晃动,竟似有些站不稳了,大有随风而去之势。 负手望着一池碧波,白子画弯腰摘了一片荷叶,然后抬手一指,一条二指宽的鱼儿从水中跃起,落入荷叶中心,小鱼通体银白,透着淡淡的光芒。 “这是……”东方千刀问道。 “你应该认得。” “好像是东海的白雪鱼,只是腮边多了些银鳞。” “没错,这就白雪鱼。” 白子画将荷叶连着鱼儿,递给东方千刀: “我日常就在池内修炼,这些鱼儿每日受我的灵力滋润,可惜时日尚短还没有什么灵性,只是比普通鱼儿更鲜美些。你拿去炖汤,每日饮用,可以帮你凝神固体。” “真的!”东方千刀终于面有喜色。 白子画负手望着天上浑圆明月,良久方道: “有人说这鱼汤有效,我没试过,不太肯定!” 东方千刀刚笑开的小脸,立即耷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