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赴太子宴,昭佩准备了整整三日,从礼物的选择,到出席时两人的穿戴,甚至连同去的随从都经过了一番筛查。墨竹笑昭佩,有些太过谨小慎微了,太子是十分好相与之人,没必要顾虑这么多,可昭佩却想着,如果这是她最后一次能够与太子相处,她想要不留遗憾。 昭佩走访了建康大大小小的铺子,搜罗萧统喜爱之物,最终还是一副云子石雕的棋盘入了昭佩的眼。她细细的摩挲过棋盘纵横的纹路与棋子圆润软糯的质地。 人生如棋,一步错,步步错。倘使当日昭佩选择与萧绎断绝关系的理由,不是他不争名夺利的善良,也许就不会导致其后的个个悲剧。行差步错,大抵如此。 “好的玉石大多有灵性,弟妹这样叹气,眼中的这副棋盘,可要惶恐了。” 萧纲眉眼冷静,口中却在打趣着。 昭佩转过身来,行了礼,“萧纲兄,好久不见。” 萧纲微微点了头,“当年赏桃会一别,真是世事难料,原本只是萍水相逢、甚合眼缘的人,竟转眼便与自己成了一家人。” 昭佩麻利的替手中的棋盘付了钱,笑到“我叹气,是想着这棋盘、棋子略沉,我又是独身而来,不知该以何种方式,既能轻松而归,又不表现的赤膊挽袖,伤了文人风骨。不过三皇兄一来,我的烦恼就解决了。” 萧纲眉眼俱笑,“都说越名士而任自然,弟妹不必担心,再者....”他接过店家递来的包裹,“兄长既在身边,怎劳弟妹。左右我也有些诗社的事情要与老七商议,我们便一同回府吧。” 昭佩婉然一笑,昂首阔步起来,“总觉得,众皇子中,唯有太子与三皇兄,最有文人气度和容忍雅量。” 萧纲眉目低垂,眼中的山水温润在听到太子之际暗淡了些许,但转眼又挑了挑英气的羽玉眉。“太子与我不同,我不过是个有书生意气的臣子,但太子有的,是治国安邦的才能和君王的胸襟。我和太子,怎能相提并论。” 萧纲说完,便一路都缄默不语,眉间缀满了阴郁。昭佩也若有所思起来。 未及府门,昭佩便拉住了萧纲,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没有掩饰自己的在意,语气也焦急起来“三皇兄,你可记得当年赏桃会上,与我一起的暨季江,我思来想去,我所相识的,又与他相近的人,唯有三皇兄你了,他真的殒命了?” 萧纲想了一瞬,面色变了又变,迟疑着“他死于一场大火,几乎尸骨无存。” 昭佩蹙着眉,眼中俱是怀疑,“当时他应该在兵营中,而非家里,怎么会死于大火。” 萧纲看着昭佩,眼中有怜悯,有庄重,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悲哀。“如若当时你们有任何约定,致使弟妹以为暨季江当时身在兵营,那我如今告诉你,他确实死于家中。如今想来便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一直欺骗了弟妹,我想,这样的人不值得弟妹牵挂多年,更不值得弟妹因此损害与老七之间的夫妻情谊。” 萧纲一席话庄庄重重,没有破绽,昭佩苦笑起来,松开了手“我确实一直挂念,但非三皇兄以为的理由,我只是,舍不得他这个朋友,他死于非命,终归是我对他不起,我也想过替他伸冤解恨,但始作俑者是我,我一个刽子手唯一能做的,便是日日将此事放在心上,折磨自身,由始至终。” 萧纲叹了口气,“因果循环,这是他的业报,你只要将此事埋在心里,压在喉下,万不可再提才是。” 昭佩低头想了一瞬,便换上了浅淡的微笑, “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益,多谢三皇兄告知我这些,就此别过。” 昭佩接过萧纲手中的包裹,决然而去,萧纲静默的立于湘东王府府前,眼中流动着不明所以的意味。 翌日,接到太子请帖的皇子王孙陆续来到了玄圃,这座武帝于天监元年赠与皇太子萧统的后花园,曾是多少人梦寐以求也难得一窥的园林,如今却广邀众人,成了人人得而践踏赏玩之地。 能受太子相邀的,大多为建康之中的文人墨客,非但没有昭佩想象中的熙攘纷拥,甚至也没有太多关系纷杂的皇亲,不过是亲朋三两,好友几个,游湖赏景,作诗取乐。 昭佩轻挽着萧绎,漫步走过长长的回廊,终于走到了尽头,萧绎松开了手,示意自己要去萧纲身旁,客套几句。昭佩微笑着点点头,目送着萧绎离开,转头有几分的怅然的看着湖面的碧波粼粼。 冷不防的,一叶扁舟飘来,一个清朗纯净的声音传来。 “天气炎热,弟妹也不要闷坐在回廊内,我们撑船去赏莲如何?” 昭佩向湖面看去,扁舟之上坐了一男一女,男子俊朗飘逸,女子靥生双花,梨涡浅笑间纯粹干净。 听到湖面传来的声音,众人皆围上前来,富阳公主驸马张缵哄笑道“我们说等了这许久的东道主,如何也不见踪影,原来是有美人在怀,我们这些糙汉,哪里入得太子的眼。” 萧纲接话,“不叫我们也便算了,单单叫上七弟媳是何意?” 萧统面带微笑,佯怒道“你们这一群人,有几个是认真的给我挑了礼物的,我略一翻看,除了字画便是字画。唯只弟妹是懂我的,你们这些糙人,我懒得招待。” 五皇子萧续满不在乎的耍赖,一边踏上了岸边停泊的小舟,一边解开了系在岸上的绳索,“大哥,你这就不地道了,明明船都给我们备好了,还非要数落一通,落得没人领你的情。” 萧绎笑了笑,也揽着昭佩上了一叶小舟,众人见状,纷纷择船而上。太子见众人已然落座,便高高的撑起了船桨,飘飘摇摇的声音传来,“湖中央有一片绵延不绝的白莲,是我从他地引入的,现已盛开,美不胜收。” 萧统身旁的女子也开口,“白莲量少,或隐匿于莲叶之间,或潜藏于清水之下,需拨叶濯水方能一见,虽过程艰辛,但也颇有趣味,更重要的是,这种寻找时的心态十分微妙。” 女子一开口,众人的目光俱聚集在她身上。 只见她柳眉杏眼,气质天成,檀口一开,只觉清新扑面,舒畅非常。 昭佩陡然捏紧了萧绎的手,在见到这女子之前,昭佩已经忘了来意,一心只醉心山水了,此时她方才醒悟,顿时一种不属于盛夏之时的寒意笼罩了她。 萧绎握紧了她的手,用自己掌间的温热来温暖她的冰冷。 萧统显然兴致很高,扭身冲着萧纲来了句,“诗痴,此情此景,不吟诗一首,也对你的名头不起啊。” 萧纲摊了摊手,状似无辜道“父皇都说我的诗文太纵情声色了,这里女眷不少,大哥当真要听我作诗?” 太子扬眉一笑“当然,今日便要你在所有女眷面前现一现形,让大家都看清楚你这多情登徒子的真实面目。” 萧纲眉目间酝酿着,目光在萧统与身侧女子间游离,不多时,他站起身来朗生道“美人称绝世,丽色譬花丛。经居李城北,住在宋家东。教歌公主第,学舞汉成宫。多游淇水上,好在凤楼中。履高疑上砌,裾开特畏风。衫轻见跳脱,珠概杂青蚕。垂丝绕帷幔,落日度房栊。妆窗隔柳色,井水照桃红。非怜江浦佩,羞使春闺空。” 一时间群情激荡,众人都哄笑起来,萧统也抚掌大笑,萧纲却神色自若,“我今天是见女眷众多,怕凭空污人耳朵才就此打住的。” 萧绎也笑起来,“我来作证,还真的是这样,自小,三哥就尤其擅长描写女子声容情态的诗文,一旦没有控制的当,变成了先生口中的淫诗艳词。” 众皇子纷纷忆起少年时曾经手口相传的萧纲的诗句,便禁不住的纵情大笑。萧统一行人吵扰嬉闹着接近了湖中央绵延数里的白莲丛,但不想,天不遂人愿,霎时,豆大的雨点瓢泼而下,众人没有遮挡,不一会儿便一身衣衫尽湿。 见大雨来急,众人忙将撑起小舟赶到了就近的岸边,纷纷上岸躲雨。 萧统见状却哈哈一笑,端坐在了小舟之上,“我便不上岸了,今日这雨虽来势汹汹,但也是不可多得的美景,若是人人都不赏,岂不是雨意错付?” 说着冲身旁女子一笑“你呢,莲落?” 莲落甜甜一笑,看了看岸边,眼神无意扫过萧绎,决然道“莲落当是陪伴太子的。” 萧统不顾众人的劝慰,揽过莲落,二人静静的坐于大雨中赏莲。当昭佩看清面前两人表情之际,也就明白了,为何莲落能独得太子偏爱,只是因为她也付出了全部的真心。瓢泼大雨之下,当莲香执意改名换姓,孤注一掷的向太子交付了全部的情意,和“无论别人懂与不懂,我是懂得” 的眼神后,她已经是莲落了。 昭佩静静的靠在萧绎身上,将全部的疲惫都交付于他,也许,真心待你的人,哪怕得到的只是你无声的倦意,对方也是庆幸的。 萧统指着不远处假山石上蜿蜒而上的一朵牵牛,柔声道“莲落,你想要那朵花吗?” 莲落迟疑着,萧绎冷峻的目光紧紧的盯着她的后背,昭佩也紧张起来,一个瞬间的事情彷佛过了很久,莲落微微笑了,轻声道“我想要” 她梨涡浅笑,洁白如贝的牙齿露出,萧统牵住了她的手。 “好,你想要,我便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