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月的初六,湘东王府收到了太子府的请帖,邀请七王萧绎携王妃到府一叙,地点选在太子府的后花园,陛下于太子被册封之时赏赐的玄圃,不仅萧绎收到了请帖,绝大多数皇子王孙都人手一份。 昭佩禁不住摇头,“太子疯了,现在距他被父皇斥责不过一个月,他便在府上大摆宴席,广邀皇子,难道是破罐子破摔了?” 萧绎微微一笑,舒舒服服的躺在了葡萄架下的藤椅之上,表情中写满了不在意,“大哥一向喜欢夏季,玄圃又有花有景,还可以濯水采莲,不失为一个消暑的好去处。” 昭佩见萧绎忙中偷闲的享受起夏日来,她也有样学样的躺在了藤椅上,炎炎夏日的午后,蝉鸣不休,葡萄繁茂的叶子为昭佩遮下一片绿荫。清风吹过,昭佩舒服的哼起歌来。 “有情哥哥请放心,锣鼓一锤已定音。”昭佩随口哼起藜僚族的民歌。 “我如庭中芭蕉树,年年夜夜不换心。” 萧绎眼中带笑的看着昭佩,唱出了下一句。昭佩贼兮兮的一笑,转头对萧绎道“你连对唱情歌都这么熟练,看来这些年学会了不少吸引姑娘的手段啊。” 萧绎躺平,“我在边关驻守的那五年确实学会了不少东西,每当临近夜幕,许多夜晚不巡视的将士们便围坐在篝火旁,尽情的唱着家乡的歌曲,每个人脸上都是无尽的惆怅。这首歌我听一个现在已经牺牲了的军士唱过,他几乎每晚都久久的看着家乡的方位,手掌抚在胸口处,十分悲怆的唱这首歌。” 昭佩支着下巴,眼眸晶亮,“那他一定有很想念很想念的人。” 萧绎点头,静静地看着葡萄树的叶子随风摇摆。 如果不是心中有非常在意的人,又怎么能经受住边关风沙的熬煮,怎么能耐得住日日夜夜空寂无人的冷落,和敌人近在咫尺的恐惧。 萧绎叹了口气,这些心思已经不能再提,你也已经不想再听。 他坐起身来,眉眼温柔“这里四下无人,你也不必忍的辛苦,把外衣脱了,放肆一点吧,从刚才开始,我就发现你别别扭扭的,最怕束手束脚的人,今天偏穿这样紧的袍子。” 昭佩闻言,小心翼翼的觑了萧绎一眼,“真的可以?” 萧绎笑起来,“你是这王府的王妃,谁敢说不可以。” 昭佩咧嘴一笑,一边脱衣服一边懊恼的说“其实不是衣袍的问题,是我最近有些胖了。” 萧绎接过昭佩递来的外衣,随手叠好,“胖点也好,从去年冬天开始,你就有些瘦的脱相了,虽然看起来与平常无异,但总感觉你心思太重,这样不好。” 昭佩好似若无其事的样子,随手摆弄着一株葡萄藤,但手心却微微出汗,口中也苦涩起来。 萧绎见状便继续躺下,不再看昭佩,语气也严肃起来。 “其实父皇斥责大哥那天,没有一个朝臣、皇子出言相帮,不仅是因为父皇的威慑。人心是很难测的东西,大哥当上太子至今已有二十五年光景,治下百姓无一不称道,每年大哥都要下到连官道都没有的深山老村中,关照每一位村民,自己出钱修路、建私塾,替毫不相熟的老人送终。” 萧绎叹了口气,“论做太子,无人能比肩大哥。朝臣之中绝大多数人都始终坚定的站在大哥这边,人人交口称赞。但是时间久了,人们就渐渐淡漠了,朝臣们只记得大哥讲话耿直,不肯给自己留颜面,不接受任何人的贿赂讨好,没有结党营私的私心,这样的人,大家渐渐就忘记他的仁慈爱人与宽厚善良了。” 昭佩也沉默的点头,想起了上一次宫宴之上,太子因无意发觉了她的尴尬窘迫,便特意上前替自己解围,这样的良善之人,说一句,有山水胸襟也不为过。 萧绎好似知道昭佩所想“大哥一直是那样,推己及人。其实遗忘本来就是寻常事,如今大家只记得父皇是一个善妒、易怒,无节制的君王,纵容佛教过分繁荣,但是不过几十年前,他的诗文、无人能比肩的棋艺,与勤勉治国的态度,当今已经没有几个人还记得了。” 萧绎垂下眼,“那日在朝堂上,除了大哥的胞弟萧纲兄欲言语外,满朝上下,竟然没有一个人想要替大哥发声,大哥走时虽什么都没说,但他心里一定不好受。” 昭佩点头同意,“我自小兄弟姐妹也不少,平时虽也打打闹闹的,但是关键时刻,大家总是会坚定的站在一起。而生于帝王家的太子,兄弟姊妹更是不少,但论趋利避害,人人都精明的了不得。何况,太子虽贵为储君,但依然不是君王,他的光芒始终不能盖过帝王。” “大哥这次设宴一方面可能是抱着今后都无意朝堂的心态,意欲将自己最后仅剩的一点热忱公之于众,同时也有今后也便只醉心山水之意。” 昭佩叹气,“太子是通透之人,既然没有自己立锥之地,纵放浪形骸也不怕。” 萧绎面色一变,声音放低,语气颇为低沉,“其实,太子设宴另有另一重意味。你可还记得莲香。” 昭佩细细思索了一番,旋即激动的站起,“你,这宴会是你安排的?” 萧绎拿起掌边的茶盏,用清茶抿了抿唇。 言语冷冽,眼眸墨色一般的漆黑。“莲香出乎我意料的深受大哥垂爱,这次设宴大哥原不想过分张扬,是莲香推荐他广邀皇子,替自己的志向做最后一次告别。” 昭佩浑身发抖,不敢设想萧绎此次设宴的目的,她近乎哀求的说道“太子如今已经如皇后般,不得圣心了,丁贵嫔也已寿终正寝,没有必要痛下杀手。你也说过,他毕竟是照拂你多年的大哥。” 萧绎看着面有不忍的昭佩,冷着脸说“可我也说过,论做太子,无人能比肩大哥,有他在一日,他便永远是太子。” 昭佩腿一软,跌坐在了藤椅上。想起了宫宴上言笑晏晏、眉眼温柔的萧统,他真的是一个好大哥,好太子,可惜时运不济。坐在权力之巅,便要承受高处之寒,与欲取而代之之人的利剑。 昭佩捂住脸,喃喃道“可能我始终是心肠绵软,我想不通,为什么于乱世中想要保命,便要以别人的生命作为代价。就没有两全之法吗。我想要平静的生活,也想要别人能够享受生活的安谧,难道不受伤害的方法便是伤害别人吗?” 萧绎没有回答,他久久的盯着从累累绿叶中透下来的阳光,连眼睛渐渐发酸也可以安慰自己,是阳光刺眼,不可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