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蜀兵营,议事厅,层层重围之中,灯烛已残,酒气未散。 被太子强行留在厅中喝了一夜酒的蜀军将领们,东倒西歪,横七竖八,睡了一地。 因为,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度过这忐忑长夜。一夜功夫,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若能闭目安睡,也就一睁眼一闭眼的功夫,但若是时局不明,生死未卜,前途堪忧,便会如坐针毡,过弹指若隔世,看介子如须弥。 从昨夜至今日,众人将各种酒宴上的行乐把戏都玩儿了个遍,把各种寒暄闲话都说了个遍,还等不来一个确切消息。 所以,不如假寐。 外头的三百率卫将议事厅围成铁桶,再外头的亲兵们,又将率卫的退路堵死,再外头,整个蜀兵营的人,都在跳着脚,伸直了脖子观望,猜测,心眼多的,也溜回营房里,抄把家伙傍身,准备应付随时会起的乱局。 议事厅中,那首座上两人,似乎也没挪过窝,就那么坐了一夜至天明。 太子本是喝得熏醉,伏在桌案上歇憩,这会儿倒像是散了酒劲,彻底清醒了,坐直了身板,目光清明而灼灼,将满地的大汉和妖姬逐一扫视一圈,又将昨夜之事在脑中回想了一圈,竟有些糊涂: “昨夜,我好像真的喝醉了。”他转过头,低声问苏蓁。事先商议的,是佯醉,借以拉近与众将的距离,放松他们的警惕。 “嗯,在座所有人,都看见你喝醉了。”苏蓁颔首微笑,准确答他。 “可是,不该啊。” 他是何许人也,在这种生死搏杀的关键时候,居然能喝醉? 太子殿下更疑惑了,说着还拿过案上空盏嗅一嗅,举起空樽摇晃着看一看,好像,是喝得不少,可是,平日也不下这个酒量啊,真是邪乎。 “没关系,我一直醒着的。”苏蓁又低声答他。眼前的军官们,一个也没有离开过,外头的蜀兵,也没有任何人轻举妄动。大甲和小乙,半个时辰进来一趟,与她禀说外间的形势。 “我记得……子夜时分,有人扔酒盏,可我那会儿,已经有些晕了,舌头有些打结,然后,你就抢着把我要说的话,全部说了。”元重九仰头,认真冥想了一会儿,便在那纷乱的记忆中,抓住一个关键线索。 “嗯,举手之劳,不必言谢。”苏蓁也不否认,只笑着应了。 其实,是她留了些后手。她在元重九的酒里加了一丢丢蒙汗药。她必须确保,整个事件中,太子没有任何一句能被人拿住的确凿之言,甚至是去锦侯府查抄的牧言,她也让他只称奉圣上密旨,决不提太子之令。这样,万一事后天子追究,她才有办法将元重九身上的罪责摘除干净。 “可……”元重九嗅出些不妥来,可又语塞,什么也辩驳不了。昨夜那当口,他想什么来着?他听着一个珠玉坠盘,银瓶乍破的声音,层层析理,头头是道,恩威并施,把满厅堂的粗汉们,说得哑口无言,四海归心,他觉得……他觉得他的女人,好威风,好能耐的,竟有种想抱大腿求包养的冲动。 幸好,他当时还是有几根筋是清醒的,赶紧吆喝了几声喝酒,还招呼边上那个歌姬再唱一遍十八摸,才没有当场失态。不然,当时所有人,都会看见,太子殿下酒后失仪,给他的师傅大人一个大熊抱。 可是…… “你醒了就好,我这会儿有些困了,想睡一睡。”苏蓁不等他想透彻,便打断了他的思路。 太子一听,赶紧往边上挪,又拍着腿边地席,慷慨地招呼: “好,躺下睡吧!” 其实,他更想让她躺他大腿上睡,可是,看着满地的闲杂人等,还是忍住了。 “不用了,这样就好。”苏蓁摇摇头,抬起手肘撑住桌案,支额闭目,准备小憩一会儿。 天色已亮,牧言应该要回来了。 当然,如果没回来,这事情,就真还有点麻烦。 “你确定,那池子下面,真的是个秘库?”苏蓁心中几缕紧弦般的闪念,侧目恰见着元重九在边上看她,没声没息地,凑得有些近。她索性就低低地出声问他。 虽然,都已经用重兵把锦侯府给翻了一遍,才想起来追求这个问题的真实性,好像有点迟。 “白帆楼的消息,不会错。”元重九转头看向厅中,一边小声答她。 锦侯擅伪装。民间谣传,他搜刮的民脂民膏太多,修了个大仓库来堆放,宣和帝曾派人来问询过,他居然供认不韪,然后把那个天使带去看了一个堆满了米粮和布帛的仓库,说是蜀地盛产之物,多年积攒结余,以备国之急需,顺便也就将那些物资装了车,交给天使,让他带回大梁城去,就这样,虚虚实实,蒙混过了关,朝廷也就不再过问。但是,来自白帆楼的探听,却不太一样,锦侯积攒的财富,远远不止几仓米粮和布帛那么简单,也不止一座阁楼的陈列堆放那么简单。 所以,对于秘库是否存在的问题,元重九倒不会怀疑,他更担心的,是另一个问题: “你确定,我那个皇姐,会帮着牧言,而不是添乱?” 皇姐性子急,牧言心思直,苏蓁想让他们两个通力合作,一夜之间把锦侯的致命老本挖出来,事到如今,元重九仍是表示有些疑虑。 “梅朵那个人,我还是很了解的。”苏蓁答得确凿,又在心中偷笑。琼英公主平日的作风上,是骄横了点,但关键问题上,她还是拎得清楚的,所以,不必担忧。 万事具备,只等天意。 “别急,再等等吧。”她又出声安慰,慰人又慰己。 再吐一口清气,平缓心中焦急。 毕竟,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而是瞒天过海,假诏抄家,企图以初生牛犊之力,端掉一座多年侯府,扳倒一方功勋重臣。 ∝ 锦侯府,大书房,门口同样是玄甲重兵的围堵。 琼英公主进去已经快小半个时辰了。 牧言站在廊下,看着屋角飞檐下掠过来的霞光,一缕比一缕灿烂,他心中有个决定在跳跃,要不要立刻破门而入? 先前,见元瑛拾掇得整齐,却一脸懵懂地说她不知有秘库,而只是要去辞别公公时,牧言想杀人的心都有。不过,幸好她及时醒悟,将他戏耍够了之后,终于拎清楚了,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她说她不知有秘库,却知道这府里大书房的重要性,如果有秘库,那么,入口一定也在那书房里。她说她去辞别公公,顺便也可以帮他劝一劝,让锦侯主动打开入口,交出秘藏的财富。 牧言觉得,既然都知道在哪里,那么他直接带人到大书房里找寻就是。元瑛却说,锦侯不愿意示人的东西,就算把整座侯府拆了,挖地三尺,也未必找得到。 牧言见她前所未有的认真,就决定权且再信她一次。 便让率卫们让出一条道,开了书房门,放了元瑛进去。 可这会儿,他又有些后悔了,这磨磨蹭蹭的,不见出来,莫不是又在耍什么花招? 正要吩咐军士们破门而入,直接搜查。那房门却又开了,琼英公主从里面走了出来,示意他们直接入内。 进到书房里,墙上一道秘门已开。锦侯依旧被缚着手脚,坐在案桌后面的裘皮交椅上。 于是,让人给锦侯松了绑,让他行在前头,下到那秘门里头去。暗室里常有机关,得让锦侯在前头开路。 待率卫们鱼贯下去了,牧言尚站在书房中打量。倒不是稀罕那满目皆是红木描金,奇珍巧玩的奢华气派,而是觉得室中的熏香气味,怪怪的。索性揭开案桌边的熏笼一看,好家伙,满满一笼字纸灰烬,热气腾腾的,在他揭开那一瞬间,还要迎风轻舞跳跃。 分明就是刚刚才烧完! 牧言顿时生怒,“砰”地一声,重重掷下那铜炉重盖。他之所以命人绑缚锦侯,就是防止他烧毁文书,他知道,这书房里的东西,干系重大,只言片纸都是要保存完好,一并上缴的。哪知防不胜防,哪知这个女人……胳膊肘往什么方向拐? 琼英公主见他怒目相向,竟还火上加油似的,从袖中取出火折子来,朝他面前晃啊晃的,点头应承: “我烧的。” 言下之意,还有些自得。 “……”牧言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接话了,索性噤口,只拿眼神杀她。大意是在质问她,你究竟是向着谁的? “说你武夫,你还不信。”元瑛从不放过任何一个跟牧言顶牛的机会,慢条斯理捡了个位置坐下,才与他细说玄机,“那些东西,就算是交给太子,他也会烧的。就算他想不到,苏蓁也会帮他想到,帮着他烧掉。” 她烧掉的那些东西,皆是些锦侯暗中结交京中权贵,贿赂朝廷重臣的证据,真要把这些东西呈到御前,怕是整个朝堂都得乱。然而,那些受牵连的人,受圣上问责,却又罪不至死,便会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也就是说,如果太子急于邀功,和盘交出锦侯府查抄出来的文书,大家就会讨厌他年轻莽撞,不懂事;如果太子拿捏住这些文书,作为日后可以要挟的把柄来用,大家就会畏惧他,忌惮他,便会想着寻些机会来消除这种隐患,这对一个根基不稳的储君来说,同样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为了一些四处开炮却又打不到七寸上的文书,惹得大半个朝堂都与太子为敌,得不偿失。最好的办法就是,查办锦侯,就只针对锦侯,其他的,打个哈哈,视而不见。这样,放别人一条生路,才是给自己出路。 元瑛自小长在宫闱,自然有这种直觉与智慧。 而她劝说锦侯打开秘库的理由,便是以帮他烧文书为交换。那些文书,可以定他死罪,但秘库中再多的财富,也至多就是说他巨贪,敛财而已,定罪的尺度,就还有可重可轻的余地。 这样,她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她与王延无甚夫妻情意,与王家人也无深厚交集,但好歹,毕竟嫁到这里一场,平心而论,他们待她,其实也不是太差,只是,那种跟供菩萨一般的供养,不是她所欲而已。所以,人心肉长,在她可以明哲保身,潇洒拂袖而去之时,她还是想为王家做点什么。 当然,这种仁厚心思,她是不屑与旁人道的,尤其是对眼前这个粗野武夫,怕更是鸡同鸭讲。 遂也不再多话,看见牧言浑身怒气,却又极力忍耐着不发作,只在喉咙里闷哼着,龙行虎步,气势满满地,下到秘门里去,她也没去理会,自顾把案上的隔夜茶水倒了些,将就饮下,刚才烧了那么多文书,纸灰烟尘吸下不少,这会儿尚觉呛得喉咙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