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牧言心急如焚。 没有找到那个传言中的地下秘库! 一夜功夫,率卫军把后花园里那座藏宝阁,翻了个底朝天,也就是些金银锦帛,珠宝珍玩,虽说重重叠叠,堆了满满一阁楼,可想想人家可是辖制一方多年的封疆大吏,积攒这点财富,也不为过。充其量就是贪了点,怎么也给他定不了大罪。 太子的初衷是,率卫军以搜查兵器为由,进入锦侯府,找到那个相传从藏宝阁延伸下去的地下秘库,然后,不管里面装的什么——若是铜铁兵器,便是试图谋逆的大罪;若是金银财宝,便是富可敌国的大罪;哪怕就是些粮食布帛常用物资,也足以将锦侯定罪,因为,一方大员,拥兵重臣,若无二心,干嘛需要修筑一个地下仓库来私藏这些东西? 所以,太子信誓旦旦地跟牧言保证,只要能进到那个地下秘库,便算是率卫军矫诏查抄的行动师出有名,事后清算,也是功大于过,不怕的。牧言心思直,丝毫不会怀疑太子的话,太子说有秘库,他就领着人,抄着家伙,直楞楞地来了,太子说秘库里头一定藏有东西,他也就信心十足,踌躇满志,想着要替太子,替率卫们,挣一份功劳。 然而,率卫们找了一夜,也没能够找到那个秘库的入口。 把藏宝阁的地面,敲得七窍八孔,支离破碎,把藏宝阁周围的地面,摸了个寸草不留,甚至,水性好的军士,钻到那小湖里头摸索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有疑似开关或入口的地方。 偌大一个锦侯府,又不知从其他哪处找起。当然,若是找人来一点点盘问,或者,再多些时间,掘地三尺地一处处细查,应该能找得出。但是,这样太慢了,西营中的太子,等不得。 西营议事厅中的酒宴,如果至天明,还不散,那些将领们便会知道,夜里查抄锦侯府,无果了。 气势汹汹地突然发动查抄,却又什么都没找到,那将置太子于一个何等尴尬的境地? 牧言想着都打寒颤。太子的尴尬,就是他牧言的尴尬。他在最落魄潦倒之际,是太子视他如兄弟,重他是人才。此等再造之恩,自当肝脑涂地。所以,他自当尽力,一定不能让事态发展到让人尴尬的境地。 眼看天色渐亮,藏宝阁内外的军士们垂头丧气,束手无策。 牧言觉得额角都要抽筋了。 他下意识地搓了一把脸面,决定把脸面抹下来,揣到衣兜里,去走最后那条路。 问人。 锦侯府里,其他人的口,估计都是一时半会儿撬不开的,但是,有一个人不同。 临行前,苏太傅在一边笑笑吟吟地叮嘱,遇事不决,可问琼英公主。当时,他心中好不以为然的。可这会儿,他才觉得,那位真的是苏神仙! 好吧!前不久他才装着不认识,说高攀不起的人,几个时辰前他才出手打昏了的人,这会儿,要他低声下气地去问,去求……当真是能屈能伸。 去到夜里去过的那处院落,天色微亮,才看清楚庭院雅致,屋栋华美,牧言心中陡然想到,这可是锦侯世子小夫妻的住处啊。锦侯府的少夫人?她怎么不自称世子妃?怪里怪气的。 越过一队守在门外的军士,站在半掩的门口看进去,那女子,还躺在昨夜他放的那个位置上,就在锦屏前的茵褥上,和衣蜷身,半盖了床薄被,一动不动。边上守着的那个叫寄奴的,依靠在案桌一角,撑手托腮,亦在打瞌睡。 牧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他下手,真的很重吗?不就是敲击了一下后颈的穴脉吗?至于摆出这么一副凄惨模状,睡这么久? 想起那第一次见面,他也就是轻轻地推了一下,就把她推到桌角上撞出条血口,昏了半夜。 看来,他这大力金刚,粗野莽夫的形象,应该是板上钉钉了。干错一不做二不休,来得更猛烈些吧。 牧言突然心生灵感,冷沉了面色,抬手推门,大步行过去。 寄奴猛地惊醒过来,疑惑地看着他,甚至,还有一丝儿惊恐。 牧言便觉得自己骑虎难下,没有思考的余地了。 几步至那地席边上,躬身提起桌上的茶壶,掂了掂分量与温度,便揭开壶盖,单膝滑地,蹲跪下去,朝着那青丝半掩的花容脸面上,恶趣味地一泼。 寄奴一声隐隐的抽气惊呼。 地席上那昏睡的人亦被冷凉的隔夜茶惊得一颤,极为不适地迷蒙睁眼,也不知有无看清楚眼前之人,想清楚自己的遭遇,反正,愤怒如烟,云集眉头。 牧言便抢在那怒气爆发出来之前,放稳了声音发问: “苏太傅说,你知道怎么下到后花园池子下头的秘库?” 他问话时,还是在脑中转了几个弯的。不能问这府里到底有无地下秘库,需得直接肯定有,不然她可能会搪塞。不能问她知不知道入口,需得直接肯定她知道,不然她亦可能会搪塞。这点问话的技巧,他还是会。且又把苏蓁抬出来,也算一个她不太好推脱的人情面子。 果然,那于昏睡中惊醒之人,像是被问了个措手不及,条件反射地,点了点头,抬手掠开脸面发丝,露出脸边姣好轮廓来,未睡醒的迷蒙声线,混沌答到: “嗯,对呀,我知道。”说完,竟还微露小舌,舔了舔唇边的凉茶水渍。青峰黛眉间的怒气,似乎被那凉水冷意给压制住了,一时凝聚不起来。 “带路!” 牧言不耐细看,一边冷声吩咐,一边霍地起身,甲衣带风。心中却松口气,早知道这么简单,就不再心中纠结怎么久了。 也是,带着率卫军,奉旨抄查耶。合该登堂入室如入无人之境,掌控一切如捏蝼蚁。于是,牧将军很是威风地转了身,有些天真地,等着身后的跟随。 身后是一阵可怕的沉默,然后,一个清晰而妖娆的声音,幽幽地问他: “可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牧言觉得后脑门发麻。早就知道不会这么简单了。琼英公主是天底下最难应付的人,他曾经在她身上,栽过最大的跟头。也曾经,将她一再得罪。 “日出之前,找不到秘库,太子殿下将会被西营的蜀军所挟制。”牧言耐着性子,还是想跟这个天底下最不讲理的人,讲道理。 “哈!”琼英公主一声失笑,有些尖锐,一边推开寄奴递过来擦脸的绢子,一边没好气地反问,“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公主……不念骨肉血亲之情吗?”明明说的是正理,可牧言觉得,自己快要理屈词穷了。 “寄奴,扶我起来!”元瑛掀开身上薄被,伸手去抓住寄奴,让她搭把手,牵着自己站起身来,抖抖身上衣裙,便绕到牧言跟前去,横着柳眉,将他左右审视一番,才开始咄咄数落: “牧将军此话差也。大兴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是已嫁之人,凡事自当以夫家为重。如今夫家遭难,我不能尽自己一份绵薄之力,已经深感惭愧,哪还有胳膊肘外拐,跟娘家兄弟合起伙来坑夫家的道理?” 言不由心的一通辩驳,可是元瑛觉得痛快极了。还不用声色俱厉地,去计较他往日之过,就这般好言好语地,与他讲道理,就可以将他说得哑口无言,真是过瘾。 牧言别开头,他真的不擅长唇枪舌剑,打口水仗。 “不过呢,话又说回来,娘家兄弟有难,我这做亲姐姐的,袖手旁观也说不过去。” 琼英公主又自行把说到绝路的话给绕了回来。细条细条的身形,亦跟着那话中的迂回弯绕,就在牧言面前,左右地晃。披头散发,本是很没仪态的,但青丝如瀑,自然垂顺,竟不显凌乱,一身居家常服,睡得皱巴巴的,还被茶水浸湿了衣襟,本是很邋遢的,但纤腰猿臂,莲步蹁跹,竟有种天真的娇憨,自然的风流。 牧言看得一个头两个大,心中砰砰跳得难受,又不知她究竟要哪般。正觉不耐,突然见着她微微弯腰倾身,蹙眉抬眸地看向他,啜唇欲言。 他觉得纳闷,他比她高出一个头,她至于用这种俯瞰的姿态与他说话吗?下一瞬,才彻底领会了这个姿态的含义,但听那刁钻公主得意说来: “你求我,我就告诉你我知道的。” “……”牧言怔住,觉得面皮上火辣辣地,灼得生疼。可少息转念,便扔了面子包袱,时间紧迫,为了太子殿下,他能屈能伸,什么都做得,不就是向琼英公主低头吗?当下低下头,努力地答到: “求……你……” 声如蚊蝇,低不可闻。 “没诚意!”琼英公主侧过头,夸张地抬手廓耳,表示不满意。 “公主想要怎样的诚意”牧言决定彻底低头,认输,服软。也许,心中有些隐隐的怪异期待,就像是,想要上赶着受她折腾,才舒坦一般。 “嗯,等我想想啊……”琼英公主仰头,望着虚空,眼珠子骨碌几转,尽情挥洒着那种将人玩弄于鼓掌间的自鸣得意,估计是在脑中将无数个折磨人的法子逐一肖想了一遍之后,才从中挑选出一个最带劲的: “做我的马夫?怎样?不多,为期三月,如何?” “好!”牧言竟一口答到。答完之后,就有种想抬手抽自己一个嘴巴的冲动。答话那刹那间,似乎脑子不是自己的,心不是自己的,嘴巴也不是自己的,像是入了魔障。 可是,时不待我,容不得他反悔,那边厢已经在往板上钉钉了,琼英公主几乎是跳着走开的,一边拍手叫好,一边伶俐吩咐: “寄奴,马上写契书,让牧大将军签字画押,免得他事后赖账,我先去换件衣服。” 于是,在元瑛入内室更衣的当口,寄奴飞快地写就契书——牧将军卖身为琼英公主的马奴,以三月为期。 牧言心中念着正事,便草草签字画押。他本就是以微末之身,入的行伍,脖子后面的飞雀刺青犹在,所以,也就安慰自己,不就是马夫吗?比这更低贱的事,他都做过,没什么大不了的。然后,便整理心情,等着那丽人梳理整齐,环配叮当,艳光四射地,从内室钻出来。 “走吧!” 牧言催促着,旋即拔足,让她快步跟上。等率卫军开了地库,他就可以拨人马回西营,通报查获之物,并护太子周全。 行至门口,牧言便驻足,支颌示意,等那磨磨蹭蹭的华服美人儿行到前头来。还得等她来带路,不是? “等等……”琼英公主款款行上来,却是一脸懵懂,仿佛才搞明白他的用意,赶紧出言澄清: “我想你是误会了,我有说,我要带你去开地库吗?” “……”牧言猛地回首侧目,双唇哆嗦,已经不能言语。难道不是吗?闹了这么半天,把他往地上使劲踩,关键是,他还五体投地,等她踩…… 琼英公主报之一笑:“我刚才只是答应告诉你我知道的事情而已,喏,我这会儿就告诉你,我不知道这侯府上有什么地下密库,更不知道入口在哪里。我这会儿要出门,是因为昨夜我与夫君和离了,准备过几日就离开这里,回大梁城去。这会儿,我要去拜见我的公公锦侯,作个辞别。” 牧言听着那妖娆女声,如绵绵山泉水,汩汩而来,浸得他全身,僵如寒冰硬石,心中却只有一个怒不可揭的疯狂念头在奔涌—— 这个女人,欠.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