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言派人将找到一个装满金银的地下秘库的消息送到西营时,整个营中的大兵们,都有些吃惊。 蜀地富庶,但苛捐杂税,是故百姓民生并不宽裕,每年青黄不接之时,还多有入山为贼,聚众□□的;蜀地的财政富裕,但蜀军营里的大兵们却很穷,因为,多年无大战可打,便无战功可拿,无战利可获,这次之前的屡屡剿匪平乱,都是隔靴搔痒,不怎么痛快。 他们也知道锦侯是巨富,富得流油,但是,也着实没有想到,能够富到这个程度。甚至就算是那个报讯的率卫又比又划地报出秘库的大小之时,他们还是想象不出,一个比他们西营中的较武场还大的地室里,堆满一箱又一箱的真金白银,是什么景象?因为,那个率卫也说了,箱子的数量太多,层层堆积,一时难以核清。那些数都数不清的财宝,全部打开来,会不会亮瞎人的眼睛? 自古皆是不患寡,患不均。西营的穷大兵们,被那些在幽暗中闪闪发亮的,数不清的金银的想象,刺激得有些失落,忧伤。之前那些抄着家伙准备起哄的,也默默地将兵器放回去了。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就这么一回事儿。 议事厅里的蜀军将领们,听了那通报,也生出些大约与外头的大兵们差不多的想法来。 即便查抄出来的不是兵器,他们也决对不能再与锦侯同心同德了。非但不能同心同德,表示同情,还得立刻划清界限,撇开关系才行。因为,富到这个程度的锦侯,被抄查,就是天经地义,罪有应得。就算太子要先斩后奏,提着锦侯的头颅回京面圣,估计,皇帝也不会有太多责难。 更何况,仁厚的太子殿下决定,只是将锦侯一家押解进京,听候朝廷发落,又务必叮嘱率卫军,不得伤及其他无辜人等性命,这就已经是宽大处理了。 看来,太子身边那个年轻女师傅,果然是有些分量的。太子在当众做出决定之前,都要先低头与她商量,听她细语说道一番。比如,关于如何处置锦侯父子,应该就是她的意思。 于是,城门失火,却未殃及池鱼,就算是一个可以接受的结局。议事厅外头的重重围堵,依次散去,议事厅里的军官们,也就怀着一种觉得还可以接受的心情,依次散去。那些被赶在侧壁间里回避的乐师、歌姬、舞女们,也被统统放了出去。 就这样,一场漫长而煎熬的鸿门宴,终于平静而友好地收场。 待众人散尽,苏蓁却坐在座位上不起来。 元重九行出两步,发觉她没起身,便旋身回来,笑着招呼,带些吊儿郎当: “走啊,去锦侯府看金子。” 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立马就是那纨绔样。 “……”苏蓁烂着脸,双手撑着桌案边沿,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怎么,你不是最喜欢金子吗?”太子心情好,又凑得更近些,继续逗趣她。 “……”苏蓁还是烂着脸,也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怎么了?”太子看出她有些不对劲,却又不知哪里不对劲。 “我腿麻,起不来了。”苏蓁带着哭腔,眼中泪花直冒,身体的痛苦,来得最为直接。席地而跽,坐了一夜,需要何等的忍耐力,也可想而知会僵成什么样子,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元重九一声笑叹,却不多话,只管弯腰下来,揽腰捉腿,竟将她抱起来,大步往厅外走。 “喂,不行!快放我下来……”苏蓁身体腾空,失了重心,心中也跟着陡然紧张,便开始僵手僵脚地挣扎。 虽说这会儿议事厅中无他人,可外头的那么多率卫,都还竖着耳朵,目露精光,等着太子殿下的下一个吩咐呢,怎么能够在这种时候,突然将她腾空抱起,还要不要那个冠冕堂皇的形象了? 所以,即便腿上如有万千针刺,也忍得住了,挣扎着往地上跳。 元重九也不敢太过折腾,便顺着她的拗劲,将她放到地上,又搭些力扶住她,笑着问: “走得动了?” “走得动了!”苏蓁扶着递来的手臂,试着一个瘸拐走动,反正,管他走得动走不动,只管猛地点头,生怕他再来胡闹。 太子看着那点头如蒜,耳珠乱颤,熬了一夜的脸颊,越发显白,又还起了一抹潮红,更显一种娇柔,病态而诱人。于是,他凑脸递唇,对着那粉嫩白脸,飞快地香了一口,又准,又狠,又响。 “你……”苏蓁被吓着了。 “看着有些可口,没忍住。”元重九轻笑,憨憨的。 “……”苏蓁转眸瞄了一眼外头,再白了他一眼。她不知,他怎的这般兴奋,像个……刚刚成功地干成一件坏事的孩子。 “师傅大人辛苦了,这次回去,父皇若有嘉奖赏赐,全算你的。”太子殿下又给她一个拥抱,附耳说来。还是以为她最喜欢的,是金子。 苏蓁没好气地讪笑,他一直视她为敛财奴这档子事儿,她不与他计较,但心中却掠过另一抹阴影—— 皇帝的嘉奖赏赐?未必吧。 ∝ 果然,太子回京,带着扫平蜀地之乱的战功,带着在锦侯府地下找到的金银,招摇而威风地入了大梁城,却没有得到皇帝的好脸色。 按说,二十年未治的蜀地民乱,他只花三月功夫就给彻底荡平了,已经是一件奇功;从锦侯府里搜出来的金银,拿来东路修河工治水患,北面筹米粮赈饥荒,剩下的,还可以给整个西北战场发一次较丰厚的军饷,足以支撑他们士气满满地长驱直入,杀进凉国都城去。 这么漂亮的功劳,太子在大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陈述了一遍,向来喜怒形于色的皇帝,听后却一脸沉静,既没有当即的奖赏,也没有让宰执们给太子议功,散朝后,又把太子叫到御书房里,再听他从头到尾,细细地说了一遍,也未有何明确的赏罚表态,只挥挥手,让他回东宫,关禁闭,思过错,再把反省出来的过错,写成奏疏呈上来。 太子听罢,既不惊讶,也不申辩,乖乖地叩头谢恩,转身就回东宫关小黑屋,写检讨去了,爽快无比。 因为,其实不用面壁,他也知道,他的过错在哪里——假传圣旨,擅自查办重臣,这是犯了天子的大忌。就算是父子,也是大忌,或者说,就因为是有着继承关系的父子,才更是大忌。试想,如果储君可以任意假诏,满朝文武,他想治谁就谁了,那还要他老爷子干什么?直接当太上皇一边歇着去。 可元重九觉得,这一次,皇帝对他,已经算是很仁慈了,可能是看在那平乱之功的份上,还有那笔可以为国家堵一些用钱的大窟窿的财富,也让老爷子拿得手软,开心,抵消了一些对他的不满和愤怒。若果公事公办的话,是要拿他下刑部大狱,交三堂会审的。那样的话,悲惨无比。 所以,他还是觉得庆幸。没有暴跳如雷的训斥,没有把屁股打开花的杖责,没有踢他去蹲天牢,没有撤他的太子之位……只是禁闭思过而已,怕什么?做事之前,最重的惩罚他都想过,如今却落了个最轻的,那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太子回东宫时的心情,甚至是轻快的,抬头是天高云淡,一派舒展,一路是宫女们害羞的眉目传情,故而步履如飞,衣袂生风,鹞子一般,穿廊过巷,回了自家殿室,竟冲着那一地跪着接迎他的宫人侍从们,大声嚷着,快把他关起来,只给清水和笔墨,他要思过,要罪己。把自己关进黑屋之前,又转身指着鹿鸣叮嘱,不要同情他,不要给他送好吃的,不要来跟他说话,不要告诉苏蓁…… 就像一个纨绔子,偷偷违背着家长的意愿,去博美人心欢喜,回头准备接受惩罚之时,却发现,居然躲过了家长的责难,那种兴奋劲儿……啧啧,鹿鸣看着,都觉得好傻。 可太子殿下是真开心,禁闭静室中,孤独一人坐定之时,他还在舒气,失笑。心里暖暖的想,父皇还是疼他的,疼他是一个没娘的孩子,关个禁闭,居然也是让他回东宫,自己关自己。这水,也放得太过了吧。 他却不知,此时的苏蓁,已经陷身于水深火热之中。 皇帝将他撵回东宫思过之后,转头就传了苏蓁去问话。 且还问得无比直接,天子是这样问的:“苏蓁,查抄锦侯,是你的主意吧?” 彼时,苏蓁刚刚行完叩头礼,正欲直起腰背,天子冷不丁一句单刀直入的问询,犹如五雷轰顶,又把她给轰趴下了。 她未料到,皇帝会直接拿她试问,不过,这样也好。果然,皇帝的眼睛是雪亮的。 她之前留了那么多小心思,比如,叮嘱牧言不称太子之令啊,酒宴上让太子昏醉,她抢着说话啊之类,都是为了能够把罪责往她自己身上揽,尽可能帮着太子洗清。此刻看来,应该都派不上用场了。 她只需要回答一声“是”,便是 “教不严,师之惰”之责,教唆,怂恿之过,便是大包大揽,一己之力,承担下假传圣旨,擅办重臣之罪了。 遂凝了神,深吸口气,将她如何揣度圣意,分析国之所需,如何急于帮太子立功,如何一手策划查抄,如何醉倒太子,替他定夺,三分真,七分假,一五一十,和盘交代。继而又言辞恳切,将自己为师之过,作了一番深刻反省。 皇帝听后,手指叩在书案边缘,轻敲良久,才幽幽问到: “你的意思,整个事端,皆是你之过了?” “微臣知罪!”苏蓁匍匐叩首,领罪。 “哼,朕看未必!”宣和帝冷冷地哼了一声。斜眼俯看着地上俯首认错的年轻女郎,心中的恼怒却难以消散。明知不可为,却偏还要为,然后等事情做完了,才来认错。这样的认错,再是痛心疾首,心诚起来都有限。他要好生杀一杀这种无视他权威的歪风邪气。 “微臣知罪!” 苏蓁没有别的言辞,也不能有别的言辞。 “那好,把官服换下来,去刑部天牢里,待着吧。”宣和帝亦朝她挥挥手。 意思是,革职,收监,待审。 苏蓁赶紧磕头谢恩,竟隐隐有些迫不及待的怪诞之感。 迫不及待地,脱了绯色官服,换上粗麻囚衣,住进了刑部天牢。 下到那幽暗之地,跟着狱卒行走在铁栏之间,空气中隐隐血腥,腐臭,霉味,间或铁链啷当,阴沉怪笑,痛苦嘶鸣,种种沉重交织在一起,浓得让人迈不开腿,又直想抽身逃离。苏蓁脚下沉沉,心中却有种如释重负。 她估摸着,皇帝拿她试问,追究她为师之过,应该就是不会再去责难太子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