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传来声响,叶禺才转头往亮处看。 此时已经进了门,典雅别致的厅堂里站了不少人,却都井然有序。唯有方老爷与叶无常两人的说话声。 官老爷在叶禺心里绝不是这副模样。一袭月白色乌金云纹锦服,头顶的赤金鹊尾冠煜煜闪耀,温润从容看不出任何凌厉之气,却是比叶无常看着更像个儒生。 叶禺正想着这方老爷看着忒年轻,也不知道年岁几何,叶无常恰好转回身来,说到:“这是内子桑丘与小女叶禺,阿禺虽唤我一声叔叔,于我而言她却是与女儿无异的。” 桑丘闻言见了一礼,叶禺也讨巧地叫了声方大人好。 “这女娃我是略有耳闻,只是此前并未听说先生有妻室。”方正堂与桑丘略微见礼并未多看,转头问到。 “说来惭愧,也是不久前定下来的,我怜惜他们孤儿寡母,并不往外说。”说完一幅羞愧难当不欲再提的样子。 方正堂只当桑丘身上有什么故事,故不再提,转身叫了身后的女子上前:“这是拙荆,生性怯懦,倒叫先生一家见丑了。玉兰,快快见过叶先生。” 叶禺这才发现方老爷身后居然站了个人,一袭素色锦衣,长相算不得很精致,但胜在肤若凝脂,只是确如方老爷所说怯懦得很,一双美眸里并没有多少灵气。 “方大人言重了,夫人蕙质兰心,方才还谴了人过来问询日常穿用,叶某在此谢过。” “好了,礼也施了,谢也道了,咱们入席吧,酒菜都在里间备好了,叶先生可能饮酒?”方正堂转身,立刻有下人在前面带路。 “洗尘酒当饮,多了夫人怕是不答应啊。”叶无常说完隐晦地瞧了一眼桑丘,做起戏来倒是十分熟练。 方正堂见了这场景大笑两声,取笑道:“叶先生倒是自律得很。” 两人席间相谈甚欢,叶禺却是没心思听他们说的什么,一心一意对着一桌的美味佳肴。不得不说,这饭菜味道着实不错,也不知是饿狠了还是如何,一入腹竟有些热热的感觉在胸腹游走,满足至极。 桑丘一边替叶禺布菜一边听着上首的两人说话,自己倒是没吃多少。 “如此说来,大公子已有七岁,之前可读过什么书?” “字倒是识得几个,诗书却是无论如何都看不进的。”说到此处,方正堂忽然正色,“不瞒先生,犬子平日里最是喜爱志异游记,今后在您面前若是说了什么胡话,还请先生严加教导。” “叶某自当尽力而为。” 话音刚落,外间方管事走了进来,与方正堂耳语几句,方正堂听罢点点头,对着叶无常说到:“前几日禁了这小子的足,现在正让人叫他过来。” 叶禺此时也吃得差不多了,抱着汤碗打量着进出的方管事,不到一会,方管事去而复返还领着个男童进来。 这男童长相倒是精致,就是有些胖了,眉目之间有股子不羁,一双眼睛清亮此时却是盛满了不耐。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见过叶先生。”方正堂一脸肃色,全然不复方才的温和隽雅。 叶禺被吓了一跳,汤碗险些脱手,桑丘见了取了她手里的碗放回桌上,拍拍她的背让她正色坐好。 那男童闻言丝毫未动,被方管事在身后轻推了推,这才不情不愿地低头:“见过父亲、母亲,见过叶先生。” 方正堂似还有不满,正欲再说,被叶无常截住了:“往后日子长着,不必多礼。”又对着方正堂,“不知大公子可吃了晚饭,饭菜这都冷了,待厨房热过再吃罢,叶某多谢大人招待,就不多做打搅了。” “先生一路劳累不好久留,早些回去休息,明早自会有人带他过去。这往后还望先生多费心。” “大人言重,这本是叶某分内之事。” 叶正堂还想拨几个使唤的人过去,叶无常推拒,只留了个做饭的婆子,又寒暄几句这才领着桑丘叶禺回去。 *** 更深露重,一路上几人都没有说话。 等进了紫菱园,叶无常叫住了正欲回房的桑丘:“我看你方才并没有吃多少,是饭菜不合口味?” 似乎没想到叶无常居然还有留意这等细末之处,桑丘愣了愣回到:“俗……南方饭菜大都口味偏重,的确是吃不惯了。” 叶无常听了点点头:“你若是自己愿意做饭可以做些合口味的,不做的话交给王嬷嬷,清淡些也无妨,左右我跟阿禺都没什么忌口。”王嬷嬷就是要过来的婆子,叶无常这许多年都没使唤过人,便只让她每天过来帮着做饭,其他时候随她自己打发。 “好。”桑丘应了声,“那我进去了。” “嗯,好好休息。” 桑丘走出两步,忽然想起什么,一回头发现人早已经不在原地。 叶无常将叶禺塞进了被窝里,叶禺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脱外衣:“嗯?回来了吗?” “嗯。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再睡?”叶无常一边说一边倒了水过来。看着叶禺咕咚咕咚地喝完又替她摸了摸脉,确定没什么异样才问:“腿上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叶禺摇了摇头:“就是有些痒,不过也不算什么。常叔你也去睡吧,我困了。” “好,千万别挠,要是有什么事就喊我一声。”叶无常又轻抚了两下叶禺头顶这才离开。 叶无常一走,叶禺撑不住睡意转头就砸在了枕头上,手习惯性往枕头下伸,忽然感觉碰到了一个硬硬凉凉的东西,却实在没力气去想那是什么,转瞬便睡着了。 *** “放肆!”凌厉的声音,破碎的茶盏,噤若寒蝉的下人,无一不在昭示着站在厅首处男人的愤怒,“我告诉过你,不要想着去做任何违抗我的事情!” “我不明白,”跪着的少年挺直了背脊,双手隐忍地捏紧而后松开,一字一顿,“凭什么我不可以。” “闭嘴!你若是不想跟你娘一个下场,尽管去试。” “呵,你还在骗我,”少年轻笑一声,扯动了嘴角的伤口,倔强地抬起头来,一双清亮的眸子里满是嘲讽,“你真当我不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 上首的男人似乎被戳中了心事,不愿意听少年继续往下说,陡然上前一脚踹在少年的胸口:“胡言乱语,冥顽不灵!” 少年受这一踹身形不稳,卧伏在地,而后咳了两声又撑坐起来,低沉的嗓音暗含愤恨:“我娘天资过人心思细腻,为人善良待人以诚,绝非你口中的忘恩负义之辈……” 男人气极,对着一旁站着的下人喊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打,狠狠地打!”下人闻言瑟缩一步并不敢上前,一副恐极的样子。 少年见此大笑两声:“人都道方家十四公子温润如玉,渭南知府精明诚挚,若是他们见了这副家中仆役惧你如蛇蝎的样子,可还会觉得方十四是个妙人?” 方十四闻言再也忍不住,夺了下人手里的藤鞭劈头就往地上的少年身上笞:“牙尖嘴利,你倒是继续说。” 少年任由藤鞭抽打在皮肉上,一声不吭,血渍浸染了原本就破碎不堪的衣物,实在触目。直到方十四再也挥不起一鞭,少年早已蜷缩在了血泊里。 方十四缓了口气,丢了手上几欲断裂的藤鞭,对着身旁的管事吩咐道:“清理干净。”说着往门外走,正欲跨出门槛,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沙哑粗砺的声音:“是你……你杀了她……嫉妒她……的……天资……也……嫉妒我……”断断续续,旁人不知道少年是何意,方十四却是听懂了。 方十四脚下一阻,回过身来,最后一丝平静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秘密被拆穿的凶狠,目眦欲裂,疾步走到地上的血人身边,伸出右手掐在了他的脖子上。 *** “不要!”叶禺挣扎着睁开眼,半晌回不过神,浓重的血腥味真实得让人毛骨悚然。 叶无常进来,看到叶禺直挺挺地仰躺着,双目无神,甚是奇怪,拍了拍她的脸:“阿禺,阿禺?” 叶禺听见声音才渐渐回了神,看见近在咫尺的叶无常才知道方才的的确确是个梦。这实在是太奇怪了,以往就算是看了神神鬼鬼的东西也不会有噩梦的。 “认床睡不好?还是魇着了?”叶无常怜惜地摸了摸叶禺的额头,见沾了一手的汗,忙掏出帕子仔细地替她擦着。 叶禺不说话,只是安静地趴在叶无常怀里,微微发抖。 叶无常也不追问,等了一会,见叶禺渐渐稳定下来这才开口:“肚子饿了没?要不要起来吃饭,嗯?” “嗯。”叶禺点点头,抬手示意叶无常给她穿衣。 叶无常取了衣物转头却发现叶禺右手握得紧紧的,压根穿不进,于是拍了拍她的手背。 叶禺感觉到动静,刚想松开却发现手里居然攥着东西,摊开手掌,是块黑色的玉牌。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握在手里的,握了多久。这玉牌应该是昨晚收拾东西的时候随手塞在枕头下了。 “玉简?”叶无常将它拿起来看了会儿,也不知想起什么,正色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嗯?你是说这个玉牌吗?捡的。”叶禺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常叔忽然严肃,“就是大黑带我进山的那天,我在一个山洞里看见的,好像值不少钱的样子我就揣回来了。”不知为何叶禺并不想说实话,这种事情太过虚幻,也是不想让叶无常担心了。 “你可看见了什么字画?” “没有。” 叶无常说着将玉牌贴到了叶禺额头上:“现在呢?” 叶禺还是摇摇头,不知道她常叔一脸凝重究竟是何意,良久,听得叶无常轻叹一声:“你自己好生保管。”似乎还要再说,却是止了话头,起身去拧了毛巾。 头梳到一半院子里响起小厮的声音:“叶先生,大公子过来了。” 叶无常应了转头对着叶禺:“我先出去,待会儿让你桑丘姑姑过来,好好等着不要下地。” “好。”叶禺乖巧地答应。等叶无常离开了视线又落在手里的玉牌上。 原来,是叫玉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