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正愁眉苦脸,卯足了劲地削减后院的各项琐碎细小开支时,贾宝玉的伤好了。 贾宝玉是个活在蜜罐子中的人,任凭外面大风大雨也刮不到他这里。 他的伤一好,就琢磨着先去看看林妹妹,再派个小厮去瞧瞧秦钟。 他刚到南小院,正撞见莺儿也在这里。 莺儿是宝钗派来请林黛玉过去玩的,见到宝玉,立刻笑道:“宝二爷来了,正好省得我多跑一趟。” 贾宝玉径自坐下来,笑问:“你来做什么的?” 莺儿笑吟吟的:“前儿外头铺子的管事刚送来几篓螃蟹,个顶个的肥大,一个就值一两银子呢。我家姑娘让我来请林姑娘和宝二爷过去坐坐。” 贾宝玉这些天一直吃的是病号饭,寡淡无味,一听有肥螃蟹吃,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他欢欢喜喜地对林黛玉说:“林妹妹,还等什么,我们快些去,省得让他们久等。” 林黛玉想起上回答应过要去看望宝钗的,择日不如撞日,便顺势应了,又吩咐冰鸢拿个荷包赏给莺儿。 一路来到梨香院,院里院外摆满贡菊,入目黄澄澄的一大片,丝丝卷卷,妖娆鲜妍。 贾宝玉放慢脚步赏花,不禁感叹道:“吃蟹赏菊,再没有比这更享受的事情了。只是……菊花的品种也太少了些,不及我在王府看到的多。” 莺儿捂嘴笑:“宝二爷真会说笑,哪里敢和王府比呢?” 林黛玉知道他说的是北静王府,只静静听着,并不接话。 薛姨妈听见声音,立刻从屋里迎出来,一手拉着贾宝玉,一手拉着林黛玉:“可把你俩给盼来了。” 进了屋,薛姨妈把他俩安排在上首坐下,林黛玉不肯,定要让姨妈坐,薛姨妈笑道:“你们小孩子坐一处好好说会儿话,我还得去外边看看呢。” 正说着,薛宝钗从外面走进来,见她们在谦让座位便笑着解释:“林妹妹随便坐,我家的座位不分主次的。我刚去厨房看了看,螃蟹已蒸上了,一会儿就能上桌。” 莺儿在一旁插嘴道:“姑娘还是这么贤惠,都说了有厨下的婆子照管就好,非得自己走一趟。” 宝钗笑瞪她:“偏你爱说嘴,还不快去上茶?” 林黛玉在贾宝玉斜对面坐下,指着自己身旁的位置:“宝姐姐快坐下歇歇。若为了我们反倒累着你,我们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薛宝钗顺从的在她身旁坐下,几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莺儿送茶上来,又说要去安排好酒,转身就走了。 贾宝玉含笑看着莺儿退下的背影,对薛宝钗说:“宝姐姐的这个丫头倒是机灵,嘴甜,人又乖巧。” “她呀,样样都好,只是话多。”薛宝钗先是自谦,接着又逗弄宝玉,“你既然喜欢这个丫头,不如拿袭人来跟我换?” 林黛玉一听就笑出声来。 贾宝玉先看了看林黛玉,讪笑着回答薛宝钗:“宝姐姐又在说笑了。” “我逗你的,哪能当真呢。”薛宝钗转移话题,又问起他的伤势。 贾宝玉回说:“我如今已好全了。薛大哥他……他好了没?” 薛宝钗见他面带惭色,心想,还算这人有良心,忙回道:“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腿还要再养一养。” 薛姨妈安排好几个小的,转身就来到儿子的房间。 薛蟠正百无聊奈地躺上床上,哼哼唧唧个不停,香菱在一旁给他剥葡萄吃。 见她进来,香菱赶紧起身让坐。 薛姨妈不肯坐,对薛蟠道:“你宝兄弟和林妹妹过来了,好歹过去问候一声。” 薛蟠使性子不肯动:“不去!他把我打成这样,应该他过来看我。” “这不是来了么?在那边屋里呢。” “我腿疼,下不了地。” “叫香菱扶着你。你别想拿话糊弄我,早几日你就拄着拐杖去院子里赏菊了。” 薛蟠气得大叫:“到底我是你亲儿子还是他才是?你怎么处处都向着他。” 薛姨妈耐着性子哄劝:“蟠儿,不看别的只看看你妹妹。就当娘求你了,离那屋也没几步,你过去给他赔个礼,这事就算过去了。想想你妹妹,啊?” 金玉良缘的说法薛蟠早有耳闻,对他娘的打算也一清二楚。 他叹口气,无可奈何地说:“罢了,谁叫她是我妹妹呢?”正要下床,忽然想起来,“娘,你刚说林妹妹也在?” “在的,和宝玉一块儿过来的。”薛姨妈点头,然后真心实意地夸赞起林黛玉的容貌,“不是我夸嘴,黛玉如今出落得越发好了,让人看着都稀罕。” 薛蟠刚才的不情不愿立刻变成跃跃欲试,连声催香菱给她换见客衣裳。 贾府的姑娘薛蟠都见过,当初刚搬来贾府住,老太太让人请出来彼此见了一面。 以薛蟠的眼光,三春里没有一个能入得了他的眼。 后来,林黛玉进府,成日只呆在正院,轻易不往别处走动。他心里虽然痒痒,想看个究竟,却一直苦于没机会。 如今,真是天赐良机。 “宝玉,宝玉,我来给你赔不是了!”薛蟠人还没进屋,大嗓门就响起来。 贾宝玉放下酒杯,暗想,薛大哥的声音听起来挺欢喜的,他真是胸襟宽大,我不如他。于是,他赶忙站起来相迎。 “薛大哥可好些了?上回是小弟的错,特来给你赔不是。”贾宝玉一边说,一边朝他深深作揖。 薛蟠由香菱扶着进屋,也不理会贾宝玉的赔礼,只顾伸长脖子往里瞧,看见妹妹身旁坐着一个穿粉衣的仙子般的姑娘,眉眼精致如画,纤细玲珑,肤白若雪,立刻在心里暗赞一声:国色天香也不外如是。 他忍不住嘿嘿傻笑起来,恨不能一把拔开贾宝玉,好让他看个尽兴。 贾宝玉愣了愣,扭头见薛蟠正盯着林妹妹瞧,心里便很不高兴,挡在薛蟠身前,又赔罪一次。 薛蟠面带嫌弃,眼神冷冷的瞧着贾宝玉,正要发作,薛姨妈轻轻拍他一下,小声斥道:“宝玉在向你赔不是呢,轮到你向他赔不是了。” 薛蟠撇撇嘴,草草地朝宝玉赔了不是,然后径自往桌边走去,嘻笑着说:“妹妹在吃酒呢,我也来讨一杯。” 薛宝钗见哥哥过来,立刻起身让他坐:“哥哥腿不好,先坐下。” 林黛玉也想站起来,被薛宝钗一把按住:“妹妹安心坐着。细论起来,咱们都是亲戚,不必见外。” 薛蟠站在桌前,离得近了,越发觉得林黛玉美貌惊人,一时看得呆怔住,也顾不得坐下,就这么傻呆呆地站着。 贾宝玉心里有气,赶紧跟过来,坐在薛蟠身旁独自生闷气。 他一会儿瞧瞧林黛玉,一会儿皱眉瞅着满脸涎色的薛蟠,只觉薛大哥一点也没改好,还是那么讨人厌。 薛姨妈笑着打圆场,亲自替宝玉倒满酒杯:“这下好了,都是亲戚,说开了就好了。多大点事,往后都不要再提。你们且坐着,我去厨下看看。” 林黛玉被薛蟠火热的视线盯着,满心不舒服,忍不住抬眼看了他一眼。 薛蟠穿着宝蓝底绣金锦团缎袍,头上戴着黄金束发冠,斜插一根赤红血玉做成的发簪,腰间系着一指宽的宝蓝腰代,上面镶满各色宝石,还坠着两个金钩,金钩上挂着羊脂玉佩和蓝田玉佩各一个。 活脱脱的一个暴发户,满身的光彩差点闪瞎人眼。 为了保护自己的眼睛,林黛玉不敢细看,赶紧低下头。 薛蟠见林黛玉打量他,立刻端着自认为最潇洒迷人的男人微笑,抬头挺胸,一脸任君观看的坦荡模样。 贾宝玉狠狠斜了薛蟠一眼,对方无知无觉,还在盯着林黛玉傻笑,忙重重一扯薛蟠的衣袖,又举起酒杯:“薛大哥,先坐下,我敬你一杯,给你赔罪。” 薛蟠正震惊于林黛玉的美貌,忍不住在心里把曾经见过的美人拉出来过一遍,发现竟没一个比得上眼前的林姑娘。 “薛大哥?”贾宝玉重重地喊他。 薛宝钗的眼神在薛蟠和林黛玉身上直打转,见宝玉动怒,这才去拉薛蟠的衣袖,轻笑道:“哥哥,快坐下,只顾站着,腿不疼么?宝玉在敬你酒呢!” 薛蟠这才回过神,慢慢坐下,刚拿起酒杯,香菱在一旁拦劝:“腿还没好呢,如今喝不得酒。” 薛蟠扭头怒瞪香菱:“爷的事情要你多嘴?还不快滚下去。” 香菱又羞又气,不敢多说,朝众人屈膝福身,红着眼眶退下了。 宝钗见哥哥不给香菱面子,赶紧劝:“哥哥,香菱也是好意,你如今是不该喝酒。” 妹妹的话,薛蟠还是会听的,便朝贾宝玉笑道:“宝兄弟,先记着,回头再跟你喝。我吃些螃蟹就是了,今儿我来伺候你们,替你们倒酒。”一面拿过一个新酒杯,斟满,用一条腿支撑住肥大的身体,亲手捧给林黛玉,热情地招呼道,“这是林妹妹吧?今儿还是头一回见面呢。” 林黛玉微微抬头,只见薛蟠的左手戴着羊脂玉扳指,右手戴着蓝田玉扳指,还有硕大的金戒指六个。 林黛玉嘴角微动,忍不住想笑,忙站起身欲接:“多谢薛大哥。” 薛蟠见林黛玉轻轻抽动嘴角,还以为自己讨了她的欢心,立刻喜不自胜地说:“妹妹请喝了这杯酒。” 林黛玉的手才伸了一半,贾宝玉蹭地站起来,一把抢过薛蟠手里捧着的酒杯,黑着脸道:“妹妹体弱,喝不得酒,我替她喝。”然后一饮而尽。 薛蟠很不高兴,刚要板着脸,忽然想起来,又笑着对贾宝玉说:“秦钟是个好的,往后我再也不招惹他了。你放心,往后我见了他就绕道走,怎么样?” 一见到林黛玉,薛蟠早把秦钟抛到天边,就连当初费尽心思抢来的香菱也看不顺眼了,说骂就骂。 他现在满心满眼全是林黛玉,和林黛玉一比,才知道自己从前喜欢的都是些脚底泥。 薛宝钗故意笑问:“秦钟是谁?我们怎么没听过这个名字?” 薛蟠摆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众人开始吃蟹,薛蟠贼心不死,一双色迷迷的大眼只放在林黛玉身上。 林黛玉微微皱眉。 贾宝玉心里气恼,暗想,将来得找机会再打他一顿,让他再长长记性才好。 薛蟠腆着笑,万分热情地说:“林妹妹,我来替你剥蟹,仔细伤着手。” 薛蟠太过热情,让林黛玉很不喜,想着反正看也看过了,坐也坐过了,也该回了,便起身告辞。 薛宝钗苦留,薛蟠也跟着苦劝:“再坐会儿,急什么呢?” 贾宝玉当先朝外走:“是该回去了,省得老祖宗挂念。”走了几步,又回转身拉住林黛玉,“不用送了,我们自己走也是一样的。”然后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就拉着林黛玉快步出了梨香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