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州刺史想到自己方才站了没多久就面色苍白,还被连奕当面提起,实在尴尬至极。
连奕也不理会他神情,继续道:“不出一月,许刺史便会有加倍辛苦之事,朔方军马还要仰仗许刺史,某这里有区区几件补品,许刺史莫要嫌弃。”
胜州刺史回程路上看着那几样补品,心说也太贵了,他花的那些保证河道畅通的钱够买多少这样的补品了?
他一边生气一边骂连奕这厮歹毒非常,同时又打消了趁机勒索胜州富商的念头,连奕那厮近来指定盯他盯得紧,莫要在此时吃官司才好。
胜州刺史离去,连奕摸上盛饮子的碗,冰冰凉凉,甚是舒心。其后的几日,朔方地界少见雨水,他的心情都很不错。
这日黄昏,斜阳徐徐铺展,在屋顶檐角染上一层金黄,胡枝子的花和叶子伴着晚风微微起舞,飘动的影子投进窗子里,打在连奕书房的地面上。
此时,他正在书案前写字,执笔蘸浓墨于葇荑上行走,横竖笔画中有丝丝露白,犹如枯笔所造。
他抬笔,目光依然停留在纸上,仔细看去,“致远”二字的笔划里可见似鸟头似燕尾的形状,这是他练就的技法,也是他满意的字迹。
他继续写着,忽地就想起姜家小郎君生辰宴那日遇见的小婢女来了,此番仔细寻觅记忆,还是没记起来究竟还在何地见过她。
前两日,他让李述去挑善书道的营妓。营妓大多在管弦丝竹上下功夫,也有在诗词歌赋上苦练的,却极少有在书道上钻研的。
李述废了九牛二虎之气才挑出了四个营妓来,让她们每人写了两张字,再递到他家郎君书案上。可连奕扫了一眼那些人的字,空有其表,无半分骨气,便没见她们。
大约是他记错了吧。
不可否认的是,他真的觉着那人眼熟得很,可惜实在想不起还在哪里见过她了。
“啪嗒”一声,笔中的墨滴在硬黄纸上,连奕垂眸看去,竟有些恼恨——不过是姜家犯了错的小婢女,不过是看着她眼熟罢了,何至于捏笔写不下去字了。
干脆搁了笔不写了。
不多时,李述推门进来,连奕头也不抬头地问:“又是胜州刺史出钱如割肉的事?”
“并非胜州刺史的事。”李述禀道,“是家中管家过来了,传了老夫人的话,若是郎君得空回府一趟。”
今日连奕便得闲,老夫人让他回,他就没耽搁,放下笔,净了手,便登车朝连府而去。
连奕尚未迈进老夫人院门,便见一头戴芙蓉玄冠,身着黄裙绛褐的道人,此人正是连家三娘连锦芙。
连锦芙不过十四岁,已入道门有四年之久,平常女郎所爱的胭脂水粉、金玉首饰和靓丽衣裳在连锦芙看来都是俗物,她只爱子午簪和素袍子。
连锦芙的容颜可谓优质,只是今日连奕看她比平常要严肃,便唤了她一声:“小妹。”
连锦芙止步。
连奕指了指夕阳,说道:“快要用晚膳的时辰了,你不在娘屋里一起用?”
连锦芙淡淡道:“我在辟谷。”
说完就要走。
连奕对她这爱答不理的样子也有些气恼:“次次我回家你都要辟谷?民以食为天,你辟谷辟到脾胃不佳才好?我还没听说过没哪个道人会像你这般勤于辟谷的。”
“平日也难得见长兄回家几次,才看见我辟过几次谷?”连锦芙说完这句,看连奕还要逼问,便又无奈地道,“长兄同母亲大人一起用晚膳吧。我还要回屋去看戒律,免得三清祖师怪罪我心有不诚。”
然后,她绕开连奕,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连奕也无奈,家中婶母已经离家去修道了,偏是这小妹也一门心思扎在这上头,谁劝都没用,劝得狠了她就扬言要搬到道观里去,弄得谁也不敢多说什么了。今日她这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连奕不用想也知,必定是老夫人又说了让她还俗的事。
连奕想着,今日老夫人叫他回来,定是再让他开口劝劝连锦芙。
抬腿往老夫人院中而去,门口守着的人便朝里通禀了一声:“大郎回来了。”
屋中愁眉苦脸的老夫人这才从徐婆子的劝说中挣脱出来,揉了揉被幺女气红的双眼。
连奕进屋给老夫人请了安,老夫人大约是还未喘过气来,喉咙发堵,没好开口说话,只摆摆手让他坐下。
连奕自然看出了老夫人气息不顺,便没提连锦芙的事,只是随口说了几句天热要仔细暑气、莫要贪凉、注意保养的话。
老夫人点了个头,这才说话:“到底是有没白养的孩子,都和三娘一样,我非一索子吊死不可。”
“娘这是说哪儿的话。”连奕道,“小妹是年纪小,改日有入了眼的郎君自然愿意还俗了。”
一提这个,老夫人便来气:“三娘已经铁了心入道,哪里还能有郎君入得了她的眼。不说她铁了心,你和二郎不也是没如得了眼的娘子吗?”
连奕就没吱声了。
徐婆子眼瞅着老夫人像个小孩子一样捏着几个孩子们的婚事不撒手,生怕今日再同大郎置气而气背过去,忙打岔道:“老夫人,大郎,到了晚膳时刻,这便让膳房送膳食过来吧。”
一时间珍馐美酒便端了进去。好在这顿晚膳母子俩吃得还算顺遂,之后,连奕便回了自己院中。
早在老夫人和连奕一同用晚膳时,徐婆子便到连奕院中去了一趟,同时还叫上了李述,将余菀调至连奕院中的事讲明了。
李述尚在纳罕,他家郎君的院子里进什么人做什么事全是他在调配啊,况且他家郎君平日里也难得回家一次,就算是回家也是到老夫人院里用膳,是以并不需要在这院子里还备个侍膳的婢女……
然而他细想了想,徐婆子过来送人,这不就是老夫人的意思嘛。
前阵子听说二郎屋里得了个侍妾,那时老夫人便同他家郎君说过,若是不嫌弃哪个婢女蠢笨,也叫一个人过去侍奉,只是当时他家郎君给委婉拒了。
难怪老夫人今日特意让管家去请他家郎君回来,竟是为了这事。
徐婆子简单给余菀介绍了一下,余菀便叉手给李述行了个礼,其余的话便没有了。
李述看她模样俏丽,人也知礼,不免对她有几分信心。不过,令李述发愁的是,今日他家郎君已经在老夫人院中用了晚膳,难不成半夜摆了夜宵让这小婢女过去侍膳?
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李述算着他家郎君快要用好膳食了,便让余菀先去小膳房端些饮子来,余菀答应了一声,转身便去取。
她来连府的第二日,姜家便把她攒下的钱和穿过的衣衫一并送了过来。有了这些,她便看明白了,姜家是真把她卖给了连家。不过有了钱她也算踏实了,这些日子只管乖乖做事,过段时间提赎身的事应该能便宜些。
她在这院子里住了几日,熟悉了这里的布局,行走时也不必再去询问旁人去哪里怎么走。可惜不巧,今日小膳房并没备饮子,是以,余菀出了门,抄小路去老夫人院中去取。
因着夏日天黑得晚,连奕从老夫人院子出来正赶上夕阳漫天。近来他得闲,公务上的事也有所舒心,用过晚膳后,踏着夕阳,闻着花香,脚下步子便慢了,溜达着回了自己院子,比往日多耗了半刻钟。
此时,余菀也已经端了饮子又抄小路回来了,看见踏进院门的李述,便唤了一声:“李公。”
李述才将连奕迎进院中,根本没空搭理余菀。余菀怕李述嫌她耽搁了时辰,便加快了步子,好在腿上的伤好利索了,迈大步子也毫不费力,才一跨进院门,便急急禀道:“李公,饮子端来了。”
连奕寻着那再次响起的轻柔声音看去,一个女郎已经出现在他视线当中。
女郎身段窈窕,梳着双丫髻,穿着鹅黄色半臂,配石榴红襦裙,侧脸经落日余晖一照,便镀了一层金边,一双眉眼精致又熟悉。
竟是那日在姜家花园里见到的小婢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