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大雨滂沱(2 / 2)权宦首页

闻人吴便将幞头递呈给这位尊贵的皇子,他将伞合拢一并附上,姜祁簇一怔,居然也顺手接过。

他人在伞下,濯濯如春月柳,绿眸也像是凝蓄了一潭微漾的湖水,有柔软的飞絮飘旋在湖水上,意蕴无瑕。

闻人吴蹬墙轻跃,一个鹞子翻身就落进了院中,除了太监的紫衫被雨水打湿皱纠成一团,水甸甸的,略有些阻碍行动外,他依旧保持着好身手,这比什么都更令他欢欣。

院中陈设朴素简实得很,方太医没被贬黜前,就是个医术平平的人物,空占了个儿科圣手的虚名,但宫内一直没什么新生儿,也就缺少机遇让其“展露头角”。

他的宅邸自然闹不开排场,小院子小屋的,非常好辨认。闻人吴头脸被雨水细细密密地溅击着,这雨也在敲打窗棂。

鼻间能嗅吸到清新的润泽水汽味,闻人吴倾首,以免雨水砸溅进眼中,他在如潮的磅礴雨势里闷头迁跃,行至主屋的檐下,手脚俱凉。

闻人吴搓了搓手,确保活泛开腕骨和腿骨后,这才悄悄戳破窗纸,打探起屋内的境况。

方太医神情憔悴,背腹佝偻着正在翻阅典籍。

短短数十日间,他已显得老态龙钟多了,没戴官帽也没操官腔,翻书时神思不定,间或夹杂着情真意切的喟叹声,鬓发雪白,老相毕现。

他翻着翻着,信手撂开书,俯下身,将双肘支在膝上掩面不语。除了一叠声的叹息,他就再无别的行径,闻人吴静默地注视着屋中的他。

此时此刻,唯一悉知他心绪的,竟是来取他命的人。这不无可笑与讽刺,闻人吴手搭在门扉上,决意破门而入直取人头。

——有人!

闻人吴突然察觉到,远处传来一阵绵软急促的脚步声。他思忖一二,立时飞身上檐,缘于雨帘拦隔,动作略有滞涩,但总归没叫人发现行迹。

他甫一蹲在檐上,上方便再无东西遮风避雨,来者是个梳丫髻的小姑娘,闻人吴瞧见她从垂花门哒哒跑过来,弓样鞋不慎踩进水坑中,一望便知鞋子是全湿了。

她持着小伞,没入了屋檐下,闻人吴便再看不清对方接下来的举措。

由于下雨,闻人吴并不好揭去房瓦一窥屋内,到时候雨水顺鳞瓦滴淌进屋中,引得二人瞩目就大为不妥了。

他又旋身跳下,从刚才戳出的孔洞中窥视内里。小姑娘约莫是方太医的女儿,人小主意大,很有见解。

她把案上的书一股脑码到一边,背在身后的手原是拎着担食盒,嘴上打趣着父亲,手上将菜肴逐一从盒中堆呈上案几。

“外边下着这么大的雨,你跑过来做什么?”方太医嘴上虽斥责着女儿,脸上却牵带出柔和的笑容,原先忧心忡忡的神色被掩藏得一干二净,活脱脱的慈父样。

“——最近女红学得如何?”

“善哉善哉,善莫大焉!”小姑娘诌出句狗屁不通的偈语,方太医一面摇头失笑,一边替她拍打身上的水珠子,还记得敦促女儿褪下湿透的鞋履,拿一旁圈椅上的夏杉包住她的脚。

“为父先去叫下人熬碗姜汤,今日雨大,你就留下来用膳吧。菜要是冷了,就别等为父,自个先吃……”

“不用,不用!阿父且来,咱们一道吃!”小姑娘晃了晃肉墩墩的胳膊,竭力扳着脸,想展现出大人的成熟来。

方太医对于他年仅六七岁的女儿,显然甚为器爱。

人惯常具有多副面孔,闻人吴对上的是方太医“恨之欲其死”的一面,因而无动于衷,只在内心谋算着——

要不要杀掉他的妻女?

能施行吗?有必要么?

姜祁簇既叫他来,想必是布好了方太医身死后的一系列筹备。他要是连对方的妻女也一并杀了,京中发生这样的灭门惨案,该是很难覆压下去。

方太医步步逼近,推门欲去给女儿煮姜茶。他手贴上门,门被推开道缝,冷风夹杂大雨吹进。

闻人吴动了。

在天际的又一道惊雷里,他的脸被照得色如樽前雪,在这皑皑的白雪地里,冷漠与平静也是无垠的。

方太医不可能认不出他,闻人吴上前一步,自鞘中抽出匕首——

在一片湛然神光中,方太医惊呼一声,当即阖门,迅速后退意欲回护女儿。闻人吴向前平送刀锋,这毫不出奇的一刀猝然扎进门框内,彻底阻住方太医阖门的动势!

气劲儿一旦被打断,就再也接续不上了。方太医顾不得关门这种小事,步履踉跄地后缩奔移,哆嗦着就要往女儿的方向靠拢。

他竟没料到,这不起眼的小太监是颗杀星!

“水鬼!”不知世事的小姑娘惊叫起来,既惊惶又好奇地瞠大双目,双臂搭搂在父亲的肩头。

门没关上,凄风冷雨窜进屋内,从风雨里走近的湿漉漉的身影,可不就是水鬼吗?

方太医背起女儿,小姑娘趴在父亲身后连连叫嚷,屋外雨水噼啪作响,掩映住一切人声。世界靠雨潮来倾泻咆哮。

闻人吴欺身逼近,摒弃刀与匕首,镖与箭弩,只是伸出手来,冲方太医的面门挥去!

伴随着天际“轰隆”一声炸响,方太医窥见对方的攻势,但他全不习武,避无可避,正闭目等待迎头痛击。

闻人吴的手形轻盈地越过他的肩头,一掌劈在了他女儿的脖颈上!

小姑娘瞬间就没了声息,安静地趴伏在父亲的后背上。饶是方太医习医,知晓自己女儿多半只是昏迷,他也还是怒不可遏:

“闻人!你这妖孽!上天定会收了你的!”方太医声嘶力竭,额角脖颈青筋爆现。

这话与姜祁簇之前所谈及的略有相似。闻人吴终于展露出进入这个宅邸后的第一个笑容,空山流萤般婉妙:

“不,上苍还没先收了圣人,如何能降伏我?”

他再不多作废话,送予方太医一记狠劈,对方软软地跌倒在地,在小姑娘快滑脱重摔在地时,闻人吴整个夹扶住她,将她小心地放在了边上的圈椅中。

方太医倒在地上,人事不省。闻人吴踱回门口,自门框上拔拽回匕首,吹拂掉上面的木屑,拿它割小姑娘用以包住脚的夏杉。

切成长条状,打死结,绷紧抻拉确保结实。闻人吴做了条花花绿绿的长绫,绕梁而挂。

他又瞥见方太医的桌案上居然有玉山纸,于是兴味地拈起一张轻轻地掸了掸,坊间所言非虚,确实是声如敲玉胚。

“便宜你了。”闻人吴斜睨一眼方太医,从案上翻拾起一张玉山纸,用生涩粗陋的技艺替对方糊了条纸护领,最后帮对方绕脖一圈地穿戴上。

他对自个下手时的轻重颇有信心,对方现今仍全无苏醒的迹象。闻人吴将桌案推移到挂绫的梁柱下,将方太医搬上去、脖颈送往长绫间。

一切都已筹备完成。

闻人吴在临走前踹翻了桌案。

他潇潇肃肃、一身落拓地冒雨沿原路折返。站在方府墙外的角门边,却瞥见一辆饰样简素的马车,来时并没有。

闻人吴略一犹豫,姜祁簇挑帘而望,示意他进来。

闻人吴自腾腾雨水中步入马车前,姜祁簇毫不嫌弃地握住他的手,拉他入厢,显然闻人吴的投名状很让他满意。

待闻人吴钻进马车,刚一进去就目睹了一副薄棺。

“看来……这是排不上用场了。”姜祁簇睇一眼本应被填塞满的棺柩,“我给你匕首,你满可以用它泄愤,多补几刀……”

“——我以为你能看出来。”

“殿下宅心仁厚,奴才却不能蹬鼻子上脸。”闻人吴垂下眼睫,这皇子算盘拨得滴溜响,拿废弃的棋子来换新棋子的感激和死心塌地。

他和方太医之前结了旧怨,他若把人百般折磨死,要是有仵作查验对方的尸首,说不准就在细微处发现端倪,平白滋生事端。

所以姜祁簇本是预备将其丢去乱葬岗,弄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出来。

马车行至来时途经的雍和宫,闻人吴偏转视线,多望了雍和宫几眼,他面目仍缀有水珠,紫衫被雨水浸泡蔫软、垂耷如薄翅。

姜祁簇原以为对方是久未杀人、心中惴惴,于是见了寺庙如见寄托,欲以求神拜佛来减轻自个的罪恶感。

却见闻人吴倚靠在棺材上,很轻幽地叹息一声:“方太医待儿女恳切,是实打实的慈父……”这话说来嘲讽,闻人吴和姜祁簇俱都亲缘淡薄,与亲爹谈不上父慈子孝。

“奴才也有想为欲为之事,您说‘人活在世,谁都会变’?不,奴才的父亲就不是这样——只有良善才会被侵蚀,恶人是永恶的。”

“纵有张良计,也有过墙梯,隔了这道宫墙,奴才就不能拿他如何。”

圆润的雨珠顺着他的眼睑滑落,通身狼狈的小太监目越长空、神色寂寥。

***

宫内总是不乏各种各样的传言与怪闻。

闻人吴照旧去小厨房端猫食,捧着一盆子肉,还未出门,就被一个小火者勾住了肩:“哎呀,闻人,你可知道……最近宫外出了件怪事?”

“不清楚,是什么?”闻人吴略有疑惑,一挑眉梢。

“就是方太医,被太后娘娘贬斥一通的那个。在家中垂梁自尽了!最奇怪的是他女儿,一口咬定家中来了水鬼……”

“水鬼?”

“对,水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