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成天‘小将军’来,‘小将军’去的,且不谈奴才一介白身,就是在年岁上奴才也占不得‘小’字。被冠上这样的高帽,实在是心中惴惴、惶恐难安。”
闻人吴绷紧肩膀,蓄势以待,嘴上流利娴熟地自贬着,无意于去猜蒙住他双眼的是何人。
无他,大抵是那个阴晴不定的五皇子。
能在他浅眠时无声无息地靠近,这皇子的武学造诣……似乎比他预料的还要高妙。
“被认出来了……也罢,上次你打晕我的账,我还没同你好好清算。”姜祁簇颇为扫兴地袖回手。
闻人吴的眼前得以重见光明,他转脸瞧见正倚树含笑的姜祁簇,对方头戴乌纱翼善冠,胸前及两肩蟠龙游曳,分明是将将下朝的模样,脸上还缀着层细密的汗珠子。
本朝礼制混乱得很,皇帝允了众位年长些的皇子都去听政,偏生姜有怀老而不衰,搁站在儿子们中间,竟比少年老相的要更招展年轻。
那显然是还能鸠占皇位好几十年。
“上次你敲晕了我,好大的胆子,怎么就不能用到正途上……”姜祁簇很惋惜地一撇眼梢,从榉树边钳住闻人吴的胳膊,闻人吴不敢滞坐,放松全身任由对方拉拽起自个。
“殿下想要奴才解决谁?”闻人吴平心静气地垂头发问,“陟罚臧否,自有敬事房管着。这样的厚差落到奴才头上,奴才福薄,怕是胜任不得。”
“天下竟是由敬事房定乾坤的吗?”姜祁簇活似听闻了一个怪诞至极的笑话,乐不可支,然而羽睫连缀的葱郁眼睛却是冷的。
他漠然地注视着闻人吴,伸出手来,指尖搓抹着对方蛰伏滚动的喉结,似捂着一棵正欲破土的幼芽:“我没什么适用的人选,虽担不得礼贤下士,待你也算诚恳……”
“别给我充痴卖愣,先在庄嫔娘娘身边混成个人样,我也才好指望得上你……在此之前,别先轻易将命丢喽。”
“您字字句句叫人想法子往上攀,却又完全不为奴才秉添助力,照奴才的情形,替这只猫送完终,都不一定能凑到庄嫔娘娘跟前。”闻人吴眼梢稳当地黏在茸儿身上,曲颈在抓揉它的白毛。
抵在他喉结处的手蓦然收紧,倒叫人愈渐喘不过来气。“为何要我替你铺路,你就这点能耐?”
姜祁簇泛开微笑,他有着一双沉郁如诗的绿眼睛,那诗文是骈四俪六的隽永挽联:
“你能利用的岂可算少……脸,贿赂宫女;身子,伺候到内帏;小聪明,拿去营结朋党。”姜祁簇拍拍闻人吴的脸颊,俄而松手转去拎起茸儿的后颈。
“聪明人有聪明人的办法,你若真有野心,剩下的便都不是阻碍。”
***
午后初醒,庄嫔叶永宜怔怔地注视着架子床内的细琐雕花,人间如梦,那些绕梁的浮鸟被永远钉死在黄花梨木上,假的就是假的,再充不得真。
“青纱,水。”叶永宜的殿中四散列陈了冰鉴,为防寒气侵体,夏衾一直掩拽到胸口,肚腹鼓胀,一突一跳的隐痛。
“小主,您醒了。”候在外边的石青宫女,打帘走近,端着一盏定窑素釉瓷杯,小心地捧到叶永宜唇边。
叶永宜眼睑微肿,未施粉黛。青纱瞧见丝织软枕上的濡湿斑痕,心中很怀疑是主子悄然落了泪。
她权当什么也不知,托起茶盏给主子喂水。叶永宜一蹙柳眉,声音沙哑:“这水味道……不对。”
“您有孕在身,奴婢自作主张,叫吴太医调了点紫苏,有利安胎,身子爽利起来,小皇子也才更康健不是?”
“这孩子,还不知能不能顺利诞下……倒难为你平白费心。”叶永宜自塌上起身,青纱搂扶住她的柔荑,只急急宽慰道:“这话说出去,小主可是希望番子将奴婢们全打杀了去?您放宽心,别忧思郁结,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思亲增怅望,吊影觉欹斜’……”庄嫔抚鬓喃喃地吟了句诗,宫里头不时兴宫女识字,青纱虽是从府上一路跟来,心眼子盛,却到底还是大字不识。
她对于张口拈酸诗的庄嫔颇有点哄孩子似的无奈,唤来了青罗青绫一并服侍娘娘起身,自个则去了小厨房,全程看顾着新炖的药膳。
她手晃原先撂在庖屋的藤竹蒲扇,对着火光明灭的小炉子,谁也不理,格外聚精会神地观察火候。
现下庄嫔大受打击,放归一事便不好重提……但娘娘先前允诺过,待她度过这段囫囵时日,安然产子后,愿意给身边旧人予以恩典。
也不知阮大温书温得如何,今年乡试又有几分把握。当一个女子思慕起心上人时,脸上往往会透照出不自知的甜蜜缱绻,青纱羞涩微笑,双靥被火光衬映出好看的绯色。
“青纱姑姑,您熬的药快炖糊了。”
“哪个在边上碎嘴子?”青纱猛一回头,瞥见长身鹤立的少年人,一手单独端着盆肉,另一只手前伸抵在扇面上,扣住竹篾镂结的孔洞,信手扇了扇。
对方虽有意避开自个的手,青纱仍备觉止不住的羞恼:“闻人,你跟打抽丰似的瞎跑个什么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