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吴拂开他,绕到屋后,束可忙摒弃杂念,并脚跟上。
一到屋后,可算是寻到一三了。
“嗳!他在做甚?”束可勉力克制住自己的尖叫,但收效甚微。河渠斋早些年曾居住过一位疯妃,垂梁自尽后便一直未有新迁。
所以屋后头竖着的一口小井,是再没谁打过水,石料边上遍布青苔,井水亦是黑黢黢的——不必靠近,就让人觉着分外不详和阴瘆。
眼下一三却半个身子探进井壁,腰腹卡在井沿用以支撑。
听闻束可一声惨叫,他骤然一抖,好险没整个掉入井中。束可讪讪地掩嘴奔过去,未待施以援手,一三自个伸出只湿漉漉的泥泞手来,扒住井沿,攒力掰着小井,年久未修葺的石壁竟叫他抓下石末子来。
碎石子滚到束可脚边,他呆呆地、呆呆地转头瞪视向闻人吴,那惊恐的神情不亚于目睹了水鬼。闻人吴被他那扭曲的面容给逗乐了,眉舒眼曼,自箍在脑门上的幞头下,拨雾见日般漪漾出一个缥缈的笑容。
那笑容婉丽至极,唤回束可懵然的神志。他一惊,匆忙转头去瞧一三,对方灵巧如猿猴,此时正偎坐在井边,怀里还拥着一只西瓜。
西瓜?
“你刚才是去冰镇西瓜了?”束可打量一三,觉得对方的脑子是被豕猪啃过,还蘸着腥臭口水的那种;一三端详束可,觉得对方是个恬不知耻的碎嘴老太,打扰他给主子汇禀情报。
“吃不吃?”一三一掌剖开瓜,晓得今日是不宜与闻人吴商谈了,便在束可眼前晃悠过一瓣西瓜,衔在唇齿间,大啖起来。
闻人吴站在原地,眉梢未动。束可这才确信对方是在跟自个说话:“我?”
他一指自己鼻尖,就见一三轻快点头,忍不住一巴掌拍在对方肩身,“你可别这么没心没肺罢!难道不知道河渠斋井里死过不少人……”
“……浸过尸水的西瓜,亏你也吃得下去,噗……”
一三回以他一声响亮的干呕,掐着嗓子把瓜瓤朝外喷,飞溅了束可一脸。午日阳光盛烈,一三却突然觉着骨头缝里蹿着寒风,他死死攥住束可交领,嘴边还流下鲜红的西瓜汁子,状若魔怔。
“闻哥,他怎么了?”束可被人这样喷了一脸,既不解又愤懑,面上红色的小块瓤子也顾不得擦,只回头向闻人吴求援。
“没事,他只是怕鬼。”闻人吴轻笑出声,毫不避讳鬼神之说,漫不经心地就扯开了一三稀薄的遮羞布。
一三幽怨地收敛起怪模怪样,正襟危坐。
“既是如此,我就先回去清理则个了。”束可亦生性喜洁,碍于闻人吴的面子,没当场和一三撂脸杠上,但身上被浆出浓汗,又兼头脸全沾上了粘腻的西瓜汁子,那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他拱手溜得飞快。
“不识趣的人,咳……总算走了,您领他过来做甚?”一三屈腿,膝头抵在腰腹。手指抵在唇畔,被刚才喷吐的动作激得咳嗽几声。
“我带他来识识你,之后还得塞给洪培贤‘打磨打磨’。”闻人吴拽拽茸儿的猫耳朵,惹得它伸出爪子,划了闻人吴下巴尖一记。
“洪培贤?”一三一愣,旋即猜想出这大抵是新冒出来的一号人。
“对,他那张嘴,最好能把洪培贤给活活气死喽。”闻人吴眼梢含笑,用舒缓的调子铺陈出一个喋血的宏图,“千丈之堤,溃于蚁穴……希望他能争气点。”
一三顿了顿,掩饰性地移开目光开口道:“呃……标下打探出,重华宫的那位,盯上的其实是钟粹宫……”
顺妃盯上了庄嫔?那份由妙语夹带的食盒,本是为了敲打庄嫔的?
多思无益,闻人吴心绪暂放在另一事上,于是倏尔沉凝了神色,将猫的肉掌合抵在自个手心:“我见着闻人悦了。”
“那是……”听姓氏显然是闻人吴的亲眷,一三对此十分陌生,他支吾着拿眼偷觑闻人吴,对方却也只是轻轻地抻平衣襟,抖落开化散许多的郁色:“……家姐的一副芳好性命,到底是白白浪掷了。”
一三瞠大双眼,然而对于主子的怅惘,他到底是不能感同身受。最后便也只好目送着闻人吴离开。
***
互传完情报,日头还远在天空正顶盘踞着。闻人吴抱猫,真打算在炎炎暖阳下,认真细致地遛一趟。
茸儿全不领情,偏生闻人吴也并不征询它的意见,自个高高兴兴地在宫后苑寻了丛九里香。在九里香边上又瞧见一片连绵的榉树。
他偎树席地而坐,紧紧地拥着猫,闭目假寐。
风吹颊畔,催汗淋漓。
闻人吴迷蒙中,察觉出有一只手贴在自己的颈子上,分外冰凉,分外熨贴。
他本欲睁眼,那只沁凉的手转而掩住闻人吴的眼睑,说不上是哀怨抑或是羞恼,只是恰似喟叹般按捏住闻人吴的咽喉:
“小将军,可算是逮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