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翎是雪一停就带着小斯们走了,未曾道别。但是离别的话语早在昨日就一说了个遍了,小雨心里这么想着,但还是习惯性地推开了陆翎的房门,想为他端上一壶热水。房里很空,但他的衣物门几乎都没有怎么带走。她知道他当初来着清虚斋是为了躲他那一场注定的劫数。他小时候因为身子骨弱,陆家便请了清虚子为他算了一卦,说是他命里有大煞,恐会夭折,只能将其送至遥远的地方学习生活,且只能等他完全康复痊愈之后才能回家。 小雨初见他时倒是极为柔弱的,是个病秧子,一靠近就能闻到他身上携着的药香味。再后来,他的身子到好似大好了起来,上能爬树下能摸虾,无所不能。他倒是从来没有公子哥的架子的,虽然也是锦衣玉食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公子,但是性子却温和地很。她从不曾见过他对谁有过不敬,不论是跋山涉水来此求卦的达官显贵,或者是送柴火的樵夫,他都是彬彬有礼的。他到真是那如玉般的谦谦公子啊。 不,他那样的风骨,已经不是人似玉了,分明玉似人。 小雨也知道,这一年会是他在这里生活的最后一年。再相遇怕是难有定期了。小雨一看见了那一房的麻衣们,眼圈就泛了红,想来古人们嘴里的“睹物思人”便是这个理。院子里的雪倒是扫干净了,小雨转念一想,心中也为那几个随从添了几分感激。 这日子里,好容易从雪后偷的了初晴,阳光也甚可人。小雨伸出手指来看看,终于不再是被冻的通红了通红,总算是遇上了见可喜的事情,于是也笑了起来。 过了晌午也有些许落雪降落,但都不及昨夜那样的张狂。在这样的一场薄雪里,小雨看见了他。 他就站在那里,拥着狐裘,雪青灰的大衣看上去雍容而华贵。墨色的长发束成高高的马尾,竹月色的发带上绘有兽纹。他背对着小雨,听见了小雨的脚步声才略微回头侧目了一番,那双眼竟是是琥珀色,还带着倨傲的神色。小雨猜他是胡人,还是出生不凡的胡人。但见那人周身的气派,脑子里自然就浮现起了先世之人李延年的那句,“遗世而独立”。 “师父不见客,公子请回吧。”小雨说着就要合上木门了。 “我不是来找你师父的,我是来找……朱萸的。”他转了身来,定定地看着小雨。他的唇色是很浅的樱色,偏是那样一张那样薄情的唇,说出了最不可能的两个字。小雨只是看着他张合的唇,呆了眼。 在这清虚斋里,最神秘的不是清虚子,而是她的大师兄朱萸。 在小雨的印象里,朱萸是近乎从来不出清虚斋的。小雨记得她十二岁那年刚随陆翎来这清虚斋时,还是从不知道她有个大师兄的。 她只知道那个时候陆翎告诉过她,清虚斋西面的那间小院子,少去的好。小雨在那个时候还是很听陆翎话的,从来不会往西面去。但她一直知道西面的院子里是住着人的,从煮饭的王婆婆嘴里,小雨知道,那西院里住着个神秘的公子。是了,这位神秘的公子就是那传说中的大师兄了。 大师兄就像空气一样,他就在那里,所有人也知道有那么一个人,但是从来都不会有人主动提及。幼时的小雨对大师兄的印象,仅仅只是“住在西院的公子”而已。 直到半年后大师兄来师父的院子里还书,她才和那传说中的大师兄打了照面。这是她第一次遇见大师兄,他长得倒是清秀,个子很高但却很孱弱,穿着烟色的长衫。他穿的很朴素,但是却很讲究,料子都是最简单不过的素罗罢了,但是总是穿戴的整整齐齐,香囊玉坠从来不少。他的脸色总是苍白的,神色仿佛永远是慵懒的,带着深深的倦意,可是整个人看上去却很精神。 那一天恰巧是个夏末的日子了,正退了暑热,是一年四季里最舒服的时节了。小雨欢喜地往师父的房间里跑去,撞见了正要离去的朱萸。小雨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这位陌生的小哥哥,直到师父站起来亲自介绍到,“这是你大师兄,小雨。” 小雨这才反应过来,笑了起来,喊道,“大师兄好。” 朱萸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但是小雨清清楚楚地记得,站在她跟前的朱萸,低着头背着光,他的眼神闪烁了。他微微一笑,不带一丝情感,“小师妹好。” 那一天的风很凉爽,吹起了他披散在身后的长发,她不经意间闻见了隐匿在他身上的檀香。无论多少年过去了,小雨回想起那一缕气息都觉得困惑之极,带着妙不可言的神秘。 这么些年来,小雨不曾见过朱萸的恋人,亲人,甚至朋友。他没有过去,也仿佛不汲汲于未来。他仿佛就是这尘世间无牵无挂的一粒沙。 直到今天,出现了这样一个人,他说他要找朱萸。 身后的脚步声突如其来,一只苍白的手将遮掩着小雨上的那扇朱门推开了。茱萸从小雨身后走了出来,他依然如此,仿佛是从记忆里走出来的模样,穿着烟色的襦裙,披着厚重的斗篷,一只手还在门上,一只手握住了斗篷的领口,防止它滑落了下去。 小雨愣了愣,看着茱萸,只见他微微一笑,拍了拍小雨的头低声说,“他既是来寻我的,外边这样冷,你不如先回去吧。” 小雨点了点头,又回头看了看站在门外的客人,他的目光很偏执地看向了一旁的风雪里。小雨犹豫了几秒,在呼啸的寒风里沉思着,沉积的黑瞳子里有着阴郁天空的缩影。然后,她提起裙摆毫不犹豫地朝自己的屋子跑去。 “我前些日子知道了王若孝的死讯,那个时候就知道你会来找我。”茱萸始终没有迈出那扇门,仿佛被嵌入了框里,和来客保持着距离。 “很可惜,王若孝年轻有为,就是站错了队伍。”倒是他迫不及待地迈入了一步,“不过我是来赴约的,我要和你做一笔交易。” 茱萸皱了皱眉,却闭着嘴,他的目光毫不退缩。 “帮我入主东宫。”他说着,勾了勾唇,带着自负的笑容。他略微侧了头,他看上去毫无畏惧,他也应该毫无畏惧。他的眼神是坚定的,是阴骘的,仿佛是一只捕捉到猎物的雄鹰。 “你太可怕了,顾重酒。”茱萸说着,但是眉目却舒展了开来。这似乎是一个放松的表情,仿佛有一道曙光降临了。这么多年来,茱萸第一次这么愉悦。 他终于低头笑了起来,却又叹息着,将一扇门也推开了,“进来吧,马上要下雪了。” “我等不及了。”顾重酒说,他迈出了步伐,脚下的鹿皮靴子踩在青石板路上都能留下“哒哒”的声音。他的动作很是气宇宣扬,含着笑的面孔却更像是一张疏离的面具,他像一个王者一样走进了这尘外之地。 偷偷躲在窗后的小雨,将身体都趴在窗台上,窗棂上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她看紧了并肩行走的两人,身旁的矮几上就点上了一株香,云雾缭绕里她支起了下颌,思考了起来。 蓦地想起昨日师父那句话, 明日朱萸就会带着小雨走了…… 师父这句话的意思里,难道是指她和同他们一同离去么?小雨眼睛里一亮,又拉回了目光。顾重酒跟着茱萸身后,已行走到小雨目光的尽头。小雨看见茱萸的身形消失在了视线里,紧接着那用着狐裘的身形却突然顿住,一个回头看向小雨的窗户,他耗不费功夫地找到了那双躲在窗棂后的眼,他微微一笑,然后转身离开了。小雨眼睛一跳,却只能任那身影也在视线里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