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山顶迎来了又一场雪。 这场雪来的很是急,但是陆翎倒也习惯了,清虚山头清虚斋倒是同传言般的冷清,连冬季也来得早一些。 往年这时候的陆翎已经行走在回家的归途中,然而此时的陆翎还站在清虚斋前,手执素伞等待着迟到良久的来接他回家的小斯。 他一手握着冰凉的伞柄,另一只手藏在袖子里,掌心里是一枚香囊。用了上好的织云锦,香囊一角上细密的走线上绘出一片飘落的羽翅。灰色的香囊上穿了绛色的缨绳,而那一串细碎的流苏就在陆翎的掌心里轻轻扫过。这里的一针一线全是小师妹花小雨缝制的,那片布料是去年他从健康归来给她带的礼物。她见了欢喜的不得了,抱了布匹就欢喜地奔屋里去了。他原以为她会拿它裁衣裳,还嫌弃这料子颜色太暗沉。长安城里的姑娘们哪个不是穿红戴绿的? 可偏偏她向来喜欢素,这应该也是受师父清虚子和那轻欢寡欲的大师兄的影响了。所以这清虚斋向来冷静,想来也和这单调乏味的色彩也逃不开干系了。 花小雨总是带给她惊喜,这个姑娘到底是和那城里那千千万万的姑娘不同的。她纵然是无趣的,乏味的,但她的玲珑心思是谁也比不上的。她没有拿这块陆翎好不容易拿来的织云锦给自己裁件新衣裳,而是先给师父做了件新腰封,还绣上了仙鹤祥云来做衬。陆翎发誓,这是他见过的师父所有衣饰里最漂亮最华丽的一件了。 剩下的料子倒多不少,她七七八八地制了三个钱袋三个香囊,还剩了边角料就做了两根发带。钱袋和香囊是师徒三人各一个,发带嘛,则是他和师兄各一根。一匹上好的织云锦,她最后只给自己留了一只钱袋一只香囊。 她向来很有心,发带上也不忘绘上一片羽翅,按她的话来说就是动针线太累眼累身,还累心,索性就提了笔画了上去。而香囊则是她是在陆翎临行前最后赶完的,且是在今天早上陆翎准备出门时一并塞给了他。 陆翎还想着这些杂七杂八地事情,身后沉重的红木门被推开了,花小雨穿着斗篷撑着伞走了出来。她在这片风云里眯了眯眼,看紧了站在石阶旁的陆翎,也便走了过去说道,“师父猜到了,这几天天气不佳,怕是误了顺子的行程,天色渐暗,不如回去等。” 陆翎咧嘴笑了笑,他回头一望,天色的确已渐暗了。他这一日并没有做什么事,便已蹉跎了,在心里惋惜着。他点了点头,抖了抖肩上的雪花。花小雨见状,很懂事也点了脚尖,终于舍得伸出了躲在袖子里的手,为他一并拂去了肩上的雪。他发现她的指尖冻得通红了,他笑着也沉默着,手一抖,那只被他握在掌心的香囊便随着动作滑进衣袖里了。 他随她一同转身,那绑着马尾的发带也在风中回旋了一番,飘零的羽毛,是同在空中飞舞无助的雪花一般的颜色。在那轻巧的刹那,似真要融入这场风雪里了。 花小雨前脚刚跨入木门,便转了转伞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风雪,一口飘渺的白雾从她嘴里呵出,“这雪真是的……这样大,我明天可得扫多久?” 陆翎倒是没答话,这才注意了她用的伞。这把白底红梅的罗伞是他早些年途经江州买的。也不是觉得好看,只是突然想到了她想到了她总嫌弃那把破伞。陆翎想,她也该换把好伞了。提了千金银子上了那王执的府邸求他绘了一剪梅上去。花小雨向来喜欢文豪王执的字画,等拿到这把伞时自然是欢喜的。偏偏到了手里之后还是将就地用着那把破伞,她向来是这样的,越是喜欢越是珍惜。 可今天这把伞在她的手里,陆翎笑了笑。待她回头,看见她挂着雪花的睫毛轻微的一颤,他却又难过起来。她越是对他好,越是感激他,他就越发觉得亏欠。 “等明天顺子到了,让他来扫。”陆翎说道。 花小雨闻言笑道,“那怎么好意思?顺子哥这一行路途遥远,累得不行,可是不能再让他劳累了。” “这是他误了行程,该罚。”花小雨不再推辞了,只是加快了步伐,往屋里走去。 清虚子就坐在屋里端坐着,指下是盘未完的棋局,“这风雪太大,顺子怕是一时半会儿到不了的。” 陆翎坐了下来,端上了杯茶,一口便暖了心肺。蒸腾的雾气里小雨收了伞,往炉子里又添了些柴火,然后抱上汤婆子也爬上了塌。她向来是怕冷的,握着汤婆子的手良久都是近乎没有知觉的。她没有围着茶几,只是缩在一旁。 陆翎掩上了茶盖,指腹反反复复摩挲着杯沿上清雅的纹路,“徒儿从来都不是个着急着回家的人,师父你知道的。” 清虚子抬起头来,动了动嘴,却没能把话说出来,最后一斜眼又摸了一颗棋子落在棋盘上。 花小雨倒是将这番动作看的清清楚楚,这下子三个人都沉默了,反倒沉闷起来。她眼光一扫看见了书柜旁的柜子上放着基本翻开的书。小雨转了转眼珠,略带惊讶地说道,“这书莫非是大师兄落下的?”小雨下了塌跑到柜子旁,将那书拾了起来,想合上又怕这是大师兄没看完的,下次再看时找不到进度了,在书页上折了个小角,这才合上。一看书名,写着《西胡三十六国志》,随手翻了翻上面收录的全是西胡各国的信息,各国详略不同,倒也算全。 “那是孤本,也算是有点历史的书籍了。”清虚子目不转睛地说,“朱萸昨日才看完还来的,怕是忘记放回柜子里了。” 小雨瞪了瞪眼,没想到这竟是本古董,想起刚刚她在书页上折的那一角,慌忙又翻开捋平了。她把书放回柜子里时还讪讪地笑着,“想不到大师兄那么好学,书库里的书竟然全看完了。” 清虚子的藏书乃是举世闻名的,据说清虚子的藏书不仅全,最重要的是精,让天下文人莫不惊羡。而这间屋子里的藏品,可以说乃是清虚子的毕生心血。小雨倒是不好学的,从小到大没去过几次,总是拣大师兄看完的书来看。况且清虚子虽然为师父,也不甚教过小雨什么。清虚子是极为厌恶那些教条的,他这一生都最重“悟”字。小雨同陆翎又不一样,陆翎是富贵公子,再来清虚斋之前就有教书先生辅导的,君子六艺哪一样不是顶尖的? 说起师父,对于小雨来说其实大师兄才更像师父一些。 小雨把书推回架子上,合上柜子。陆翎倒是把她刚刚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不禁掩了唇偷笑起来。 风雪声里,寂静了良久的清虚斋终于迎来了它迟到的客人。 顺子来了。 门“突突”地响着,顺子敲门都是带着礼节性地试探,小雨是连清虚山都极少下,更别说去那富丽堂皇的陆家府邸,但她知道在那样庞大的家族下生存是艰难的。 开门的是小雨,顺子和其他几个小斯就牵着马,站在门外。顺子一脸歉意,忙道歉说,“风雨误了行程,来晚了,姑娘劝劝大公子让他别动怒。” “少来了,你们大公子什么脾气你会不他知道?”小雨笑了起来,“这般晚了下山不安全,不如去厢房歇一晚再走吧。”小雨说完便回头看了陆翎一眼,陆翎倒是毫不介意的,略约点了点下颌,也算允了。 小雨忙又披上斗篷,走出屋子,对着顺子说道,“让我来带路吧。” “那麻烦姑娘了。”顺子领了一路小斯跟着小雨走了。 小雨对这清虚斋是再熟悉不过了,她自幼家境贫寒,又被家人抛弃。这里对她来说,算是家一样的存在,虽然师父也算是宠她,但她始终心甘情愿扮演着下人的角色。尤其是当这近年关,下人都回家团聚的时候,她便会忙碌起来。 小雨走领着人马走在队伍前面,突然想起自己的那把罗伞落在师父房里了。她停了脚步,略有些失措,顺子见小雨那张焦急的脸,倒像是懂了的模样,忙说,“这里我们也算是熟客了,姑娘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落了就快回去找吧。” “那便谢谢顺子哥了。”小雨知道这是失礼了,但诚如顺子所说,这清虚斋对他们来说绝对算不上陌生了。倒是那把罗伞来的重要。她原路折回,向师父的屋子跑去。 清虚子见着小雨出了房门这才放下了握在手里的棋子。陆翎见状知道是师父有话要说了,于是也正襟危坐了。 “你此番回去,怕是同我们最后一次相聚了。”清虚子将这场残局收拾了起来,棋子相碰的声音清脆且悦耳。 “师父为何这么说?徒儿只要得了闲,定会回来探望您的。”陆翎不解道。 “不是你的问题,而是我。”清虚子放下了手中的动作,捋了捋胡须,“我大限将至了。” “师父……”陆翎欲言又止,皱着眉看着清虚子那张苍老的脸。他的眼倒是仍旧明朗的,也正是这双眼看透了太多玄机奥妙。陆翎知道自己一辈子到不了那个高度,他不属于这里,他属于尘世,他注定就要逃不开这场权力的厮杀。 “不久朱萸就会带着小雨走了。”清虚子说,“那个孩子的归宿你不必担心。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这么些年来的包袱,也该卸了。” “……师父您知道了?”陆翎问道。 “我不知道。但是我会悟。”清虚子呵呵一笑。 “你们都不属于这里。”清虚子又说。 陆翎那只藏在广袖下的手不住地打圈,但有些事他知道,是他绝对不能说出来的。况且,清虚子也不屑于知道。世人都说清虚子玄妙,但是陆翎知道,那绝对不是玄妙,那是孤独。 陆翎听着风雪声,心里还盘算着未来,嘴里却打趣道,“徒儿开始好奇师父的往事了,听闻师父年轻时也是有名的美男子,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才成就了今日。” 清虚子闻言,大声一笑,“你这家伙,还是老样子,死性不改!” 这时门又被叩响了,很轻微的三声敲门声,弱的近乎要被风雪声盖过了。屋里的人都知道是小雨折回来了,于是便同时缄默了。小雨便推开了门,将头探了进来,小声说道,“我罗伞落了。” 她急匆匆地,知道师父和陆翎有要事商量,拿了伞便离开了。 合上门的那一刹那,她却仍然驻足在门外。屋里沉默了半晌,随后师父终于又发话了,“翎儿,你记住,仁者无敌。” “徒儿谨遵师父教诲。” 小雨转过身,将背靠在门上,她的心跳地很快,悄悄地喘着粗气,一口接着一口的雾气从嘴里吐出,然后在这寒冷的风里晕开了。 她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浮现起清虚子的那几番话, 不久朱萸就会带着小雨走了。 那个孩子的归宿你不必担心。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这么些年来的包袱,也该卸了。 她握紧了伞柄,冰凉彻骨地触感传遍了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