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炟低头,已望见了他从身后走近的影子. 戚戚然转身,然后对他怔了片刻。一笑,她先露出两个梨涡。 樱空释看向她,许久无言。赭色眼眸在闪着幽微的光芒。他眼睛里从不缺少光芒,也不缺少影子,只是那光影,总像离现在很遥远,是些深到无人可探触的记忆。 他伸手将长鞭递与她, “试试用得惯吗?”扬眉轻声。 艳炟红唇微启,怔住一刻。她一经握住了那鞭子的温热手柄,熟悉的触感便恍如带她回到前世,心似一颤。 接着,那鞭子像触到她体温时即刻被开启,由头到尾都亮起一片朦朦蓝光。 她诧异的轻轻举起来,扬手甩了一下。 防着被她鞭稍扫到,樱空释也很习惯的侧身闪了一下,然后继续一脸平静的看她。身姿面容,都还一如曾经。 两人都略微惊讶相视。 这一鞭子,实实地落在雪屋的地面,留下一道外蓝内红的灼痕。那分明是火的光,却又不同于她当年彼岸花鞭的丽彩。 她握着鞭柄,忽然一抬头望着他。 “这鞭子怎么回事?”她如今丝毫不能用灵力,武器在她手上不过摆设,可刚才鞭子怎么会伤损雪屋的地面? 樱空释淡淡解释道,“我在鞭子上,注入了一些冰焰族的灵力。你不用灵力催动它,它也可以护你周全。将来你若好转,只需要用一点灵力催动它——” 艳炟已迅捷伸手拉住他身前的衣襟,一用力,把那人瞬间拉近自己。 樱空释不妨止住话语向前一倾,他忙站住,微微皱眉,低头将褐色眼光看着她。 而向他凝眉歪着头,艳炟那红褐色眼眸中透着难以道明的情绪。 她忽然手一放。樱空释就势退了半步,两人重又回到之前的距离。 “樱空释,”她望他良久。 褐眸似宁静无波的老人的眼睛与她对望,没有伤痛,没有惊讶,没有渴望……可她又觉得他不过是个孩子,隐隐作痛的缜密心思,都在脆弱的等着一次次判决。 “谢谢……”她扬眉,不可查的低低哽咽着道。 他看向她,扬唇微微一笑。 忽然两人耳边响起一阵清脆的铃音,将他们打断了。 樱空释和艳炟都已敏感至极,一同回头。 雪屋玻璃桌面上,是樱空释透明的手机在发出跳跃的盈彩。 樱空释转回头去看了看艳炟,他终究没再继续说什么,径直走到玻璃桌前接起了电话。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依旧低沉清冷的声音。 艳炟站在一旁。然后她的耳尖忽然的一动—— “冯索刚才去了红巴士了!”电话中的那个声音道! 艳炟一僵。 这句话,使飘雪的屋子里的一切瞬间一静,似乎连空气都凝固变冷。 “他去做什么?”片刻,樱空释仍是淡淡的道。 电话那边的人似很不可思议的高喊了一声, “他当然是去找……” 樱空释微微抿起唇,失神般缓缓沿着桌沿走向玻璃台另一头,他抬眼,似下意识的想做什么,然后他像是忽然意识到了心口割裂般的担忧……褐色目光焦灼转向一边站着的艳炟。 艳炟此刻就似抹红色的幻觉,她如穿越时空站在他雪屋的飘雪中,一个游魂般回望着他。好像她并不在这世上。 樱空释重又侧过头去。雪屋中仍静静雪落。 “艳炟,我要去见见我哥。” 不等她反应过来,他继续淡淡道,“你别离开这。” 转身,他什么也不再说,已快步离开。人影一出了雪屋,似立刻融入黑暗,看不见了。 樱空释化作一团黑雾在阴暗处借着所有影子的遮蔽穿行。 他这样子,像他父亲。他忽然也分不清自己的心究竟和父亲还有没有区别。 欲望,分对错,大小吗? 他到底可以怎么做,才能解脱? 阴霾的雨继续下。他停下自雨中现身,转过来看看。前面就是哥所在的地方。 红巴士外没有记者发现他一闪念已进去。敏感些的,只觉得刚才似有寒意穿身,或是眼花时黑色影雾一闪。这些凡人又怎么可能看到他的幻术? 无声停在红巴士门里。他看着眼前的人许久没动。 冯索坐在一张红桌前,好像定定在看什么。又像想什么早入了神。 “释……”低冷的声音慢慢的喊到。 樱空释踩着地上的绵延的冰雪向前走了两步。 “哥,你不能这样……你现在不能用幻术……”他难受的道。几要哽咽。 “这又算什么,哥哥欠你太多了。”冯索抬头,他似若有所思,面色苍白如纸,静静的回答。 樱空释低声道,“你不欠我。是我一心欠自己一个卡索,如果我早知道他一直在,我就不会做了这么多事,想要找到他。” 这些话让冯索有些讶异的抬头。“释?” 然后他对释微微笑了下,苍白的嘴角,显得陌生硬朗却又熟悉温存。 “我的弟弟,什么时候已经长这么大了……这么会讲话。”他叹一声,“你说的对,也许我也一直是在欠自己些什么,也都不该找了,也都该重新来过……” 樱空释忽然难以抑制的难受,他捏紧了拳,然后目光带着惊慌的放开,“哥……我没有!” 褐眸紧张的闪了闪,他继续道,“我没有长大!我如果长大就不会这样了。” 冯索再次讶异的抬头。他离开座位,有点担心的走到了樱空释面前,“释,你不懂,这是哥的错,你没有做错什么?” “是我自己的错!”清冷声音有些急的道,“是我……我太害怕!我曾经也害怕过给不了哥自由,到现在我也还是一样,我一直害怕会失去我想留住的!” 他微微闪了下眼睛,转身没有再看冯索。 冯索只是惊讶的看着弟弟的身影,半晌, “你……很怕失去艳炟?” 樱空释低头,“我是怕。”他居然低声地承认。 “所以,哥这次是来帮你的释!”冯索带着喜色急走上前。 樱空释没有动,他难受道,“我也怕失去你!” 冯索皱起了眉。然后他放下想拉樱空释的那只手,“对不起,我忘了,你前世就这样。” “我不想知道前世。”樱空释淡淡道,“我就是现在。” 他轻轻摇摇头,回头看着哥,“哥,对不起,我一直都没学会怎么爱别人……” 冯索立刻就上前抱住他。那凉凉身影那样挺直,却又脆弱像个随时撕裂的薄弱的碎片。 阴暗处,有个人皱眉缓缓走出来。他看见他们兄弟站在一起,脚步便停了下,只是在一旁凝望。 “星旧——”冯索放开樱空释转向那人,樱空释沉默没有抬头。 “王。”低应一声,星旧又看看樱空释,一声低叹,“樱空释,你来了就好。”继续走到二人身边,他手上横托着弑神剑,剑身正在阴霾中静静发出莹莹蓝光。 剑身上已经没有一痕冰雪。 冯索面含一抹笑意,从星旧手上接过那把剑。 熟悉的煞气——即使不去看那剑,樱空释也对那气息了解不过。但他不知为何还是转过脸来看了。 “释,剑灵已重新又恢复自由了。我把他物归原主。”冯索微笑道。 樱空释凝眉,缓缓的将一只手搭上剑身,他轻轻的,听话的握住了剑柄,却在这一瞬已全然不知自己的心里是怎样。 好像接连发生的只是一秒里的事,身旁那白影忽然一坠,“王!”一旁的星旧已是一声大喊!樱空释呆站着,像是失去了反应。 星旧已抢步过来扶住倒下的冯索。 “诶?你看?”在红巴士外,一个记者忽然拍拍身旁另一个打伞的人。 雨滴趁伞歪斜了,立刻悄悄落进来,打在那记者肩头和鼻尖上。 “看什么?”那人问。 “相机呢?拿过来。刚才里面有光——”一声低语。 后者听说连忙抬头急着翘起脚,仔细看了看。 好半天,但除了玻璃模糊的反影,他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哪有光啊……你眼花了吧……帘子都拉上了,大白天的你能看见什么光?”脚跟放下,那人又不屑的补充道,“乖乖的等着吧。” 那个兀自狐疑的记者揉揉自己下巴尖,他小声嘀咕,“可是我刚才真的看见了……” 艳炟倚着膝,她那身公主的衣服也没换掉,就呆坐在雪屋的玻璃栈桥上。 直到有脚步声缓缓的走了进来,但她没有回头。 脚步声便在她身后止了。 一声低沉的轻轻叹息。 “艳炟。” 红裙悉索一声,上面的宝石相碰,发出冰凌般的脆响。艳炟站起转回身。 她皱眉看他样子,心如刀绞。 “冯索没事了?”第一句,似自然而然的这样问。 樱空释不知所措的摇头。他已经尽力了,他替冯索分担了大半,但是即使这样,哥,是不是真的可以没事…… 艳炟这才看出,樱空释的意识已显得很昏沉。 她立刻靠近他。她想先扶他去雪屋的二楼,等他人躺好了再做别的打算。可是才走了没几步,她就发现他不止是元气亏空,竟然是受了伤,已是萎顿不堪! 他果然是用他自己救他哥了!因为星旧喊他去,冯索违背神族信约再次动用灵力来收回冰茧,必是大受挫伤,然后他—— “樱空释,你还用了转伤术……这么下去,你会死的!”她忽然已经委屈到忍不住焦灼的高喊。 泪水盈然! “不会的。会没事的。”他微微为她惊讶,费力转过来,伸手想去擦她的眼泪。 “怎么可能没事?樱空释,我求求你!你就不能为你自己好好想想嘛?”她继续高声叫。 樱空释那淡淡的褐色眸光,继续的看了她一眼。 擦她的眼泪,不是第一次了。是一次又一次。 她曾问他——樱空释,你就不能为我想想嘛? 而今她又对他说——樱空释,你就不能为你自己想想嘛? 那两句很相似的问话,慢慢在他脑海中穿越时间重合在一处,一声声的重复着。 苍白的脸沉静的垂下。 “对不起。”他忽然已轻轻的脱口而出,竟连一点迟疑都没有,“是我没有做好。”那声音低缓劳顿。 艳炟睁大眼,声音却微微哽咽, “那你就不要再这样做啊——”我求你! 他立时抬起已是茫然的眼睛,那眸光散碎如遥远的星点,把艳炟吓了一跳。她颤抖着伸手想去触他的脸。 “对不起。”他微微扬眉再道。声音里满是迷惘的疲惫。 他是好累了。 她也是一样。 而且他们都孤独极了。他走着如此漫长的旅途,简直不知道前路要带他去看什么。而她那不属于自己的生命,连同无法真正把握的命运,让她收敛了焰火般的光耀,也不敢再做她自己。 两人跌跌绊绊的上去二楼。 艳炟沉重呼吸着将樱空释放到床上,眼瞳忽然停住。他是冰焰族的神,他灵力卓绝!此刻发上居然粘着细雪? 跌坐到他床边,她轻声微颤着喊,“樱空释?” 他远比上次献祭剑灵元气亏空以致跌入梦境的那次伤的还要重。 她以为他不会听见。 但是那褐色眼眸竟然轻轻睁开一下,“艳炟。”回答的声音低微。可是这回应已足够她感到欣喜若狂!她以为他本该什么也感知不到了。 “樱空释!”她再喊。心完全跌碎的盲目。 慢慢闪动的眼眸再努力睁开。 “别怕——我不会死的。”他疲乏的道。 可是他随即偏过头毫无预警的喷出一口鲜血。 他死了,她就会无依无靠,凡世间没有神的元气再为她的生命继续加持。他死了,焰主也会无人挟制,一定会去设法杀舍弥,现在的哥哥无力抵抗。 还有,目光低垂,他模糊视线淡淡落在她红色衣角上。他不想死。 艳炟跪坐在他身边,抖着双手看指尖沾染的血液。 “樱空释!”她再喊。 没有应答了。 他一下子就睡得相当沉,脸庞沉静,苍白晦涩。他身体里没有冰族的灵力波动,也没有火族的灵力波动。连梦,这次也没有做。 星旧呆呆的守在王身边。 冯索还没有醒来。 他忽然有些烦乱的转头去看窗外,凡世总是拥挤得熙熙攘攘,可此时在地下只有窗口那一幅虚拟的画面,却倒显得安静异常。 他瞬间就觉得,他从来到这里开始,就在参与一场闹剧。他从来不是真的属于这地方,凡世里的星旧,不过是带着面具在盲目的表演。 “樱空释,你还好吗?”一句犹豫的问话忽然轻轻问出。 星旧缓缓的站了起来。 他的眼前浮现一道白影,那影子白发翩然,目光宁静冰蓝,后又慢慢闪过那人在凡世出现时的样子,黑衣褐发,面容淡漠忧戚。 冰焰族的真神,世间的唯一。 他身上几乎没有时间流动的感受,永远不疾不徐。他与这凡俗的世界格格不入,却与物换星移同在,冷淡漠然。他过了亿万年没有人可以介入的生活。 他只是活着。就像是这世间最纯粹的光耀,可同时也是自己无法躲避的阴影。 微微皱起眉,星旧忽然想起他不久前曾经有次与樱空释的见面—— “樱空释,你曾说,有人活在阳光里,就有人活在影子里?” 樱空释转过来对他点点头,有亿万年的城府,那面容还单纯得像一个小孩子。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有影子?” 樱空释微微皱眉,竟笑了,“梦主,这是个比喻。” “我明白!”星旧很急恼。 樱空释淡淡看他,然后他伸手扶着那高厦停机坪的扶栏,往下看那黑夜灯火阑珊的城市, “那么,没有光也没有影,只是你这样看到了。”声音低缓清冷。 星旧听了,皱眉看向他,不语。 “所以比喻一下。”樱空释转过来,白净面容柔和冷淡,眼瞳里的幽光瞬间像穿越无数时间的苍老, “我只是想告诉你,美梦和噩梦,阳光和影子,成全和牺牲,它们全都想来就来。” 星旧愣了。 “所以早该准备好。”与他擦肩,樱空释继续淡淡的道。 他本似准备要化黑雾而离去了,但却忽然停在星旧身旁,低声的打听,“星轨,那麻烦的寻梦小公主,你去见了她没有?” 星旧一窒,随即缓缓低下头,“没有。” 樱空释也不多问,化为烟雾缭绕散尽。 ……从那段回忆中重回现实,星旧脸上已是一片怅然。 “樱空释,星轨她……” 卧室的门一声响。是封天婆婆轻步走了进来。星旧忙回头收回心神。 封天看看他。 “洛洛睡了。星旧,你也去吧,你再看着他,他,也不会立刻就醒的。”声音慈蔼缓慢。 星旧凝眉又看向了冯索。 然后他听到封天在背后似一声长叹。 “婆婆……我……”他低声开口。 封天抬起了眼,目中带着些许疑问。 星旧垂下黑眸,低声道,“等王醒了,容星旧想离开这。我想要回到刃雪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