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一缕阳光照在青年侧脸上，他的轮廓英俊深刻，皮肤却略显苍白，如雪山上亘古不化的冰雪。远近农舍早早升起袅袅炊烟，河边传来浣衣妇人的闲聊声，乡间小路上传来孩子的嬉笑声，鸡鸣犬吠，人间烟火之中唯有那人醉心手中三尺青锋，依旧孤傲绝尘。　　　　一剑直指青空，惊起飞鸟万千。　　　　“好剑法！”　　　　姜娘手持飞鸾双剑，娇叱一声，短兵相接，分毫不让。　　　　她最初师承唐门，十几岁嫁给万俟霄后学了些天山剑法，之后独闯江湖博采众长，她的剑法包囊甚广，自成一派，若是练功再勤奋些，或许已成为女子剑神了。　　　　不过要是让她十年如一日，天没亮就起来练剑，她一定会抑郁得短命十年。　　　　“专心！”陆夜雪声如寒川融冰。　　　　姜娘重振精神。与陆夜雪过招，她总结出了几条经验，第一，决不能盯着他的剑看，他的剑太快了，虚实结合令人防不胜防，一不小心就中了他的虚招；第二，决不能盯着他的脸看，尤其对她这样在“美色”面前立场不坚定的人来说，或许看一会儿便会忘记自己在干什么。　　　　这一次，陆夜雪的剑法比之往常更加奇绝，这两条显然已经没有用了。　　　　姜娘惊异地瞪大眼睛，反应过来的时候，飞鸾双剑已脱手，陆夜雪的木剑也已轻轻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女儿红，你分心了。”　　　　“方才……你方才使的是什么招式？”姜娘抢过陆夜雪的木剑端详。她左看右看，这把木剑实在是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为何在陆夜雪手中它看起来就是天下最特别的剑呢？　　　　他的那一招，美得不像是一种可怕的武功，美得可以让她瞬间忘却自己正在与他过招。他使出那一招时，这把木剑就像是注入了光，绚烂如银河入海，缥缈如仙山云雾。　　　　陆夜雪淡淡道：“那一招叫做‘和光同尘’。”　　　　姜娘将这个名字一连念了几遍，只觉得唇齿留香。“啧啧，这招连名字都这么美。”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1]。名字就是从这里来的。”　　　　姜娘对起背后的典故并不感兴趣，接着说道：“在这么美的剑法下死去的人，肯定不会痛苦吧？”　　　　“胡话。只不过是速度快极，骗过了你的眼睛，让你看到幻觉罢。”　　　　姜娘见他一本正经地解释，轻哼了一声。“小陆总是这么没趣！”　　　　陆夜雪一愣：“我……”　　　　“对了，小陆，你的武功为何会恢复得这么快？我只记得你去翠微谷静修了四十几天，莫非是那时候吃了灵丹妙药不成？”　　　　《无上剑诀》并不是什么灵丹妙药，而是一种不该存于世的武功。陆夜雪修炼了一种不该存于世的武功，延续了本该终结的生命。他不想对她说谎，沉默了好久。　　　　姜娘似乎只是随口一问，没有得到答案便转移了话题。“也是，那是翠微谷嘛。什么能人没有。既然小陆的武功已经恢复了，那五年之约……没忘吧？”　　　　近来在陆夜雪身上发生了太多事，修炼《无上剑诀》之事更是绝密，他本不想赴约。但既然姜娘问了，他只好答：“没忘。”　　　　姜娘喜道：“那小陆一定会赴皇城之约吧！”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好像一下子被点亮了，嘴角的弧度似月牙，又似水菱，与平常她放肆的大笑不同，这样伴着一丝娇羞的浅笑，最是少女多情。对姜娘来说，这场比试一定十分重要。　　　　陆夜雪凝视着她的笑容，淡淡道：“我一定去到。”　　　　“哈！我就知道小陆最守约啦！”下一刻，姜娘就从怀中掏出一张早已写好的信纸，上面写着，“小陆决定赴五年之约啦。那个冷面冷心冷脾胃、无情无义无理取闹的臭蛮子万俟会在今年十月初五，出现在皇城紫微坛。”随后她涂着嫣红的口脂，对着那张纸亲了一口。　　　　陆夜雪皱了皱眉，仔细一看，信的落款上方还写着一行小字：我知道你肯定会看到这封信。想你啦，晟王，遥寄香吻一个。　　　　陆夜雪别开了头，冷道：“我不守约。”　　　　姜娘没听懂：“啥子？”　　　　陆夜雪没有说第二遍。　　　　见陆夜雪神情怪异，姜娘试探：“小陆啊，不用担心，现在你的武功不是恢复了吗？我觉得那臭蛮子不一定是你的对手。其实之前你突然内力尽失，我有怀疑过是那臭蛮子动的手脚……”　　　　“女儿红，王朗之还是万俟霄？”陆夜雪打断她。　　　　“啥子？”姜娘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陆夜雪可能是想问她究竟喜欢王朗之还是万俟霄，心道：小陆与王朗之交好，他不会是以为我吃回头草，所以给他的好兄弟打抱不平吧？　　　　“放心，老娘不吃回头草。一定选王朗之咯。”姜娘肯定道，这回陆夜雪该满意了吧。　　　　陆夜雪扬袖转身。“说谎！”　　　　姜娘不解道：“喂！你这人怎么莫名其妙生气啊？”　　　　陆夜雪只觉心下烦躁，无从说起，便转身离去。“连自己都骗，还有何可谈。”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阡陌之上，白衣如云，黄杉似霞。　　　　她在背后喊：“万俟霄算个屁！谁人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不过老娘早就想通了，老娘再也不要喜欢上，爱剑的男人了！”　　　　陆夜雪握剑的手，微微一颤。　　　　姜娘如此希望他赴五年之约，陪他去皇城也不过是为了名正言顺地见那人一面，他都明白。　　　　-------------------------------------------------　　那天夜里，没有月亮。　　　　更深露重，天地奏起了秋天的序曲。陆夜雪身着夜行衣，独自走在山间。他的脚步敏捷、轻灵，仿佛山间的尘土沾不上他的衣角，任何一个人这时候看到他的模样，都不会联想到他刚刚杀过人。　　　　陆夜雪刚刚截杀了虎鲨帮的一个小队，共一十三人，虎鲨帮杀人越货，向当地人征收高额的粮饷，无恶不作。　　　　这是除恶扬善、行侠仗义？　　　　明天一早这里的村民发现后，或许会回答“是”。　　　　陆夜雪缓缓举起了剑，凝视着它，像是与它对话。　　　　“脏了。”他对着明净的宝剑呢喃。　　　　山空，人静，冷香。　　　　陆夜雪没有停下脚步，甚至也没有回头看一眼，却道：“阁下跟了我一路，出来吧。”　　　　果然，一道黑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陆夜雪的身后。那人走路的时候不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就连呼吸声也比寻常人要小得多，仿佛真的是一个在无月之夜游荡在人间的鬼魂。陆夜雪没有转身。在黑夜中还选择站在他身后的人，一定不想以真面目示人，因此就算回头，看到的也只会是那人的面具。　　　　陆夜雪冷冷道：“阁下为何而来？”　　　　黑影的声音如被炭火烧过那样沙哑。“为了帮你。”　　　　陆夜雪不由地握紧剑说：“你都看到了？”　　　　黑影道：“你做过的事，我都知道。”　　　　杀了他！一个声音在陆夜雪脑中嗡嗡作响。陆夜雪闭上眼睛，努力将那个声音从脑中消除，不，他不能杀无辜的人，就算他奎知了自己所有的秘密，他本身并没有罪过。　　　　这个人是谁，想从他身上获得什么？为何好似对他了如指掌？　　　　只听那声音道：“你不敢拔剑，因为你害怕会输给我。”　　　　陆夜雪道：“我从不害怕输。”事实上，自陆夜雪成名后，就鲜有败绩。　　　　“就算你的剑术胜于我，在你出剑的那一瞬，你还是会害怕。”黑影抽出一柄软剑说道，“因为你缺少信心。”　　　　“信心？呵……”虚无缥缈的东西！只有过硬的实力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听到对方兵刃出鞘，陆夜雪也抽出了长剑。尽管素未谋面，但他凭借直觉在那人身上嗅到了他喜爱的强者的味道。　　　　出剑的那一刻，陆夜雪也看到了那人的眼睛。那人戴着一副铁面具，唯独露出的一双眼睛似孤独了百年的深山潭水。陆夜雪对这双眼睛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当然这并不奇怪，相信任何一个经历过挫折的人都会对这种无奈、苍凉感到熟悉。　　　　那人的步法诡谲至极，他的软剑如银蛇，他的身形如是，动起来像一条最灵活的蛇，其速度竟与陆夜雪的剑不相上下。　　　　陆夜雪的第一剑，连他的一片衣袂都没有碰到，于是再没有出第二剑。如那人所料，陆夜雪出剑的时候害怕了。　　　　人害怕是因为心生顾虑，而陆夜雪的剑意的根本，正是纯粹与决心。　　　　“你并不信任自己的剑。一个怀疑自己的剑客，纵使剑术出神入化，也必有一败。”　　　　陆夜雪无法否认这一点。“这与你何干？”　　　　那人道：“我说过会帮你。帮你彻底领悟《无上剑诀》。”　　　　陆夜雪道：“给我一个信任你的理由。”　　　　“信任一个人，等同于将刀背向外，刀刃对着自己。你无需信任我，只需信任自己。”　　　　“你究竟是谁？”　　　　[1]《道德经》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