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八百里加急传来赦令,说皇子已在朔阳城找到,翠微谷并无欺君之实,只有传达不利之过。赐白银万两、绢帛千匹安抚翠微众。皇帝是不可能错的,朝廷的决策也是不可能有错,所以最终错的是一个传讯的御史大臣。那位可怜的御史背上了陷害忠臣、蔑视皇族的大罪,自己身首分家,族中女子充为婢,男子发配边疆。 陆夜雪与姜娘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两人已离开了翠微谷数日,到达了锦城。 在用《无上剑诀》吸收了数十名禁军的内力后,陆夜雪突破了第四重剑诀,功力大涨,很快就能恢复他巅峰时的功力。这种魔功打破了传统武学的瓶颈,使得武功的提升变成了一种可量化的形式,只要吸收足够多的内力,就可以使得功力更上一层。也因此,它颠覆了陆夜雪对武学惯有的看法。他自幼刻苦练剑,从不敢怠慢,坚信一切学问,包括武学,都讲究循序渐进,决不能一日暴之,十日寒之。任何速成的东西,都必然会教人付出代价。只可惜在陆夜雪所知当中,江湖上并没有修炼《无上剑诀》的先例,因而究竟会带来怎样的后患也无从而知。 命运有时并非不可预料,而是避无可避。 不管是不是出于他的本意,他都走上了一条捷径,一条看似平坦却看不见前方的捷径。他不仅武功大涨,宿疾也再没有发作。每一天他都感到原本走向衰亡的身体都变得更有生命力了:早上醒来不再觉得头晕眼花;划去了那一连串忌口名单上的名字;可以畅快地练一天剑而不必担心身体跟不上毅力…… 没有任何一个健康的人能够体会一个病人对于健康的身体的渴望,也没有任何一个病人在拥有了健康之后还能够轻易舍弃它。 自那天离开翠微谷后,他们走过了数不清的村庄城镇,所谓“地胜异,锦里风流,蚕市繁华,簇簇歌台舞榭”,蜀中的美热情而浓烈,如同这满城盛开的木芙蓉,靓妆艳冶,摧枯拉朽,无数游人如归故里。 姜娘一席黄衣,金绸束发,大步走在热闹的街道上,引得往来男女驻足流连其背影。她知道自己的美,因而美得坦坦荡荡,美得傲如骄阳。他想,世人大多推崇“美而不自知,吾以美之更甚”[1],可美而自知又何尝不美呢?所以含蓄是美,奔放是美,环肥是美,燕瘦是美,不仅只是大英雄能本色,美人更有本色之美。 姜娘回头看到了臂弯中堆满了鲜花、帕子和香囊的陆夜雪,忍不住当街哈哈大笑。 “哎哟笑死我了!!小陆你真打算捧着这么一大堆东西走在街上吗?”姜娘眯了眯那双杏眼,“从前对女人避之三尺的雪人是什么时候化的呀?” 从前陆夜雪早早知道自己是个将死之人,只当男女之情是无用的东西,而那些围在他身边的女孩子都是些聒噪的麻雀。现在他拥有了很多时间,自然也多了耐心,甚至能从叽叽喳喳的姑娘身上发现可爱之处。 “咦?”姜娘揉了揉眼睛,惊奇地指着陆夜雪。“小陆你刚刚是笑了吧!你再笑一次我看看?” 陆夜雪微微一笑。 姜娘瞠目结舌。“小、小陆最近都没有笑过,整天皱着眉头什么话也不说,我每天连觉都睡不好,怕你想不开抹脖子,又怕你回去翠微谷送人头。” “……”陆夜雪沉默片刻,说道:“不会。” 不会再轻贱自己的生命,不会再无视这世间的种种美好。 突然间,陆夜雪感到温香软玉撞入怀中,女子美好的躯体、淡淡的幽香、温暖的气息还有耳旁传来的路人的起哄声,都让他的呼吸停顿了一瞬。 女子美艳绝伦,男子玉树临风,方便人们代入话本里的才子佳人。姜娘放开他后,满大街的人都拍手叫好。 陆夜雪苍白的脸颊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泛红。 见状,姜娘努力憋住笑,顾左右而言他道:“我是为你能想通而高兴嘛。走吧,小陆,姐姐带你打牙祭去!” 在大多数事上,她是个很“想得通”的人。作为一个十年前被唐门逐出家门的女儿,她照样可以厚着脸皮以客人的身份回去住十几天,然后招呼个把唐门弟子帮她去翠微谷救人。可当唐门的人忍不住想要管教这个无法无天的女儿时,她就索性将他们全甩了,自己和陆夜雪两人跑到锦城来吃喝玩乐。 陆夜雪不解:“打牙祭?” “就是吃大肉,”姜娘贼兮兮地一笑,“当地的特色自然是吃辣。小陆你看啊,现在我们无论是离翠微谷还是离唐门,都超过了百里,谁也管不着我们啦。你也愁了这么多天,是该让辣椒通通气!” 陆夜雪素来饮食清淡,远山侯府的饭桌上可以十天半个月没有一道荤菜。这个事实姜娘清楚的不得了,但她还是不由分说地拉着陆夜雪七拐八拐来到了街角里的一家小铺子。 刚走到街口,一阵阵油煎肉饼的香味就使劲钻进人的鼻子里来,小小的饭馆前有一台大炉子,炉边站着一个满头大汗的煎饼师傅,不像别家卖东西都要吆喝,这师傅只管埋头烙饼,偶尔抬头看几眼食客有没有投钱进旁边的钱罐。分明店家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小店前面排的队伍还尤其长,几乎要排出了这条巷子。 陆夜雪遥遥看了一眼,转身就要走,姜娘不由分说地拽住他的衣袖,拉着他一起排进了队伍里。 “小陆你跑什么?这家店是我跟当地的小哥打听来的,别的外地人还不知道哩。” “脏。”陆夜雪的目光盯着煎饼师傅那双油得发黑的手,只觉得那饼里必然混进去了臭汗。 “你现在觉得脏,待会儿肯定还是要吃。” 两人排了好久的队,终于买到了肉馅煎饼,坐了下来。 姜娘迫不及待地掰开煎饼,就着辣酱咬了一大口,一副满足的样子,一拍桌子,“小二,上酒!” “女郎要什么酒?” “大碗的,就你们这儿食客最常点的那种酒。” 店小二很快就端来两碗酒。那酒碗比人的脸盘还大,要是放在江南,估计会被人当做是洗手盆。 姜娘将另一张饼伸到了陆夜雪嘴巴口,诱惑道:“嗯——真香啊!现在不来一口回去后可别悔青了肠子哟。” 饼的酥皮起得很好,油亮亮的,里面夹的是密制猪肉馅,当地种植了从西域传来的胡麻和辣椒,那味道辛香、提神,是别的地方很难吃到的。 陆夜雪鬼使神差地张开嘴,咬了一大口。 姜娘喜笑颜开,随即挖了一大勺辣酱塞进余下的饼里,塞给陆夜雪。“怎么样,好吃吧?如果好吃,就卖我个面子,将这张饼吃光。” 被她加了料的饼闻起来就让人流眼泪,可是不等陆夜雪拒绝,姜娘就蹙起了一对柳叶眉,自伤自怜道:“小陆如果不吃光,我就得吃你吃剩下来的饼了。我知道了,小陆就是觉得我反正都不是黄花大闺女了,所以就算吃蘸有别的男人的口水的东西都不算什么……” 陆夜雪听得头大,接过了饼,一言不发又咬了一口。 “哈哈哈哈——小陆变红了,哈哈哈!你在翠微谷待了四年竟然还不会吃辣!”姜娘笑得喘不过起来。 陆夜雪不得不灌下半碗酒解辣,呛得直咳嗽。 他缓了缓道:“你和大麻烦还真是绝配。” 姜娘爽快地点头:“当然!等什么时候那小混蛋娶了我,我们可以顿顿吃辣,大鱼大肉。游山玩水,可不是神仙般快活?” 陆夜雪似乎早就想到了她的回答,顿了顿道:“是啊。你和王朗之都是快活的人。” 这时,旁边一桌的瘦老头对陆夜雪道:“小兄弟,你们也在聊王朗之哈?” 姜娘偷笑道:“什么时候那小混蛋这么有名了?出了江南,在这种小饭馆里都有普通百姓聊起他。” 那一桌上坐着五个老头,当地人闲来无事,吃完饭都不会很快走,而是要摆个龙门阵消磨消磨是时光[2]。姜娘起了兴致,拉着板凳坐到了他们中间,笑嘻嘻地问道:“王朗之有啥可聊的?” 瘦老头道:“那可不有得可聊了!听说那卓潜之前都在给一家商户做儿子,前些日子真实身份一揭,他一个更头翻上十丈高的长城……” 姜娘白了白眼:“翻个更头怎么可能跳十丈?” 陆夜雪却凝眉道:“老丈,您继续说。” 侃大山的人就喜欢别人拿他讲的话当回事,于是那瘦老头越讲越兴奋,添油加醋把自己听到的事迹全部讲了一通。 陆夜雪与姜娘这些天确实也听说了晟王出世的消息,可一来他们并不关心政治;二来消息传到他们途径的小城小镇时,已经经过了无数人添油加醋,浮现出了各种版本;三来王朗之对他们来说实在太过熟悉,所以就算听到“卓潜”这个名字,也没有把“卓潜”和王朗之联系在一起。 姜娘脸上挂不住了,低声对陆夜雪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卓潜是什么鬼啊?” “王朗之单名一个‘潜’字,朗之是王奎带他回江南后给他起的字。” 姜娘不由地站起来,大声问道:“喂,你们说王朗之是先帝遗孤,那我们怎么不知道?” 饭馆里的人纷纷笑了起来,有人打趣:“阿妹,想消息灵通,就多来馆子坐坐,看你这么漂亮,哥哥我可以每天请你吃饭喝酒!” 陆夜雪拉住了要冲上去找那个男人问话的姜娘,两人匆匆离开了饭馆。 “小陆!你拉我干嘛!?”姜娘气道,“要是那小混蛋真的骗了我们这么多年,我就、我就——” “你待如何?” 姜娘状似认真地想了一下,“我就去狠狠揍他一顿,然后移情别恋!王妃虽然听起来挺了不得,但当了王妃之后,就没法行走江湖了,反而要受到重重礼教的约束。而且以后要是再来个什么‘明康之难’,我不想跟着大嵩皇室倒霉。” 陆夜雪眉头一抽,“你想得还真远。” “那小陆打算怎么办?”姜娘实则心如明镜,她多半猜到了翠微谷事发与王朗之脱不了干系。 陆夜雪目眺东方,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 姜娘像是要堵住他即将说出口的那句话一般,抢白道:“不管怎样,咱们三个的交情是过命的,不管身份是不是变了,朋友总不会变吧?” 良久,陆夜雪道:“嗯,我信任我的朋友。只要王朗之对他所做的事问心无愧,他便永远是我陆夜雪的挚友。” [1] 庄子《山木》 [2]四川话:闲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