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小修,改伏笔 正午时分,马车行驶在阡陌上,滚滚车轮将路边的青草默杀了。 “朗之哥哥若想占卜,上可选钦天监通天台,下有红颜,”少女指了指王朗之手中的卦象蹙眉道,“那种山野道观,怎么可能算得出朗之哥哥的命?” 早先,王朗之让属下取了他的生辰八字,去广陵的小道观求了一卦。而红颜自幼偷学南海仙客的本事,已将养父的五行八卦术学了个七八成,自是看不上山野道士唬人的把戏。 “那道观收留了王奎七年,里面的道士本事虽然不高,但都是古道热肠,从来都不算凶卦,次次吉卦,皆大欢喜。” 红颜好笑:“那岂非纯粹是骗人的把戏?” 王朗之:“所以去找他们算卦的熟客,也都是些自欺欺人的人。” “朗之哥哥又说笑了,自欺欺人的人哪会这样说自己。” 王朗之:“我可比那些人还要无聊,那些人至少是想求个运气,而我连送去的生辰八字都是瞎编的。” 红颜瞪大一双潋滟的桃花眸,刚想问他为何连生辰八字都要瞎编,就想起王朗之出生于五国囚营,幼年颠沛,他恐怕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于是,她握住了他的手,轻而有力道:“朗之哥哥自有天命,何须运气。” 听罢王朗之深邃的黑眸微微一颤,透出几分罕有的苍凉。 “谢谢你。” “红颜不是在安慰你。”她急忙道。 两人明明如此相近,可红颜总觉得,只要自己企图再靠近他一步,就会撞上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高墙,头破血流。 脚步声。渐渐靠近,忽然没了声响。 红颜默默取出机关玄尺,而王朗之做了一个“不必”的手势,而后马车停了下来,他走出去看到车外阡陌中央,站着一个白发白须的中年男子。 这是昔日八大剑派之首嵩山派的掌门在成为远山侯府的仆人后,第一次擅自离开远山侯府。 王朗之和雷疆相隔不远,在视线相交的那一刻却好似有什么东西,哗然一声,倒下了。 信任,本是这世上最坚硬的,也是最容易破碎的宝石。 雷疆手中拿着一瓶青瓷瓶,他掌心发力,刹那间,那瓷器连同其中的药丸,全部化作了粉尘。见此状,王朗之全明白了。 “昨天,你在端给我的水里果然下了毒。” 而雷疆见到安然无恙的王朗之,垂下了双眼。“晟王,果然没有中毒。” 这场无声的试探在两人看到对方的第一眼起,就已经有了结果。 雷疆道:“借一步说话。” 王朗之不让任何随从跟来,独自与雷疆走到一旁的林子里。 “雷叔,你不惜用毒来试探我。可曾想过若我当时真的喝下了那杯水,而你今天因什么事耽搁了,我没能等来你的解药,可能会死。” 雷疆却道:“晟王心中若没有亏心事,岂会防备在下给的水?如果侯爷当初也有晟王这份防备之心,又岂会落得那般惨状。” “雷叔为何害我?”王朗之咬牙。 “晟王又为何亏心?”雷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这两个问题,都没有答案。从前的雷疆,只将侯府最好的酒递给王朗之;而从前的王朗之,亦不会防备伯父一般的雷疆。 “原来……雷叔早就开始怀疑我了。” 雷疆沉道:“在下奉侯爷之命调查毒害侯爷的主谋,天下我最不愿怀疑的人,就是王朗之。” 树苍苍,水茫茫,只是今朝景。下一次再回头看时,或许芳菲尽,水枯亡。王朗之知道,他的计划不可能给人抓住确凿的证据。所以,雷疆纵有惊人的直觉,现在也只是怀疑他。凭他的口才,只要他愿意,定能够四两拨千斤,将谎言继续隐瞒下去。 但是,这一次王朗之不想为自己开脱。说谎终究是一件很累的事。一个谎言,需要成百上千个谎言来弥补,说得谎越多,自己的一部分也一定会被谎言改变。 “你查到什么了?” 雷疆瞋目切齿,“黎赪在十一岁之前,没有在任何地方留下生活的痕迹;此后不过数年间,一跃成为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此外,暗卫调查到他还有另一重身份,乃是大内死士。黎赪的身份,晟王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一清二楚?” 王朗之默认。 雷疆看到了他毫无波动的表情,心渐渐凉了下来。“晟王为什么不辩解?难道那一杯毒酒,也在你的计划之中?” 王朗之依旧沉默。 雷疆干裂的嘴唇微颤了一下,随后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轻声道:“陷害自己最好的兄弟……不,晟王,你没有理由这么做……” “我有。”王朗之猛然抬眸,眼底一片漆黑。“我在最恰当的时机,为陆夜雪,为陆家,做出了最好的选择。请相信我。” 一向沉默寡言的雷疆,竟仰天大笑,用一种极为陌生的眼神看着他。“最好的选择?可笑!晟王根本不知道你所谓‘最好的’给侯爷带来了多大的伤害!伪君子!不敢自己亲手给兄弟下毒,所以转嫁给一个杀手;不敢承认这样做是出于你自私的目的,非要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将真心待你的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却还口口声声让被你背叛的人继续愚蠢地相信你!?” “雷疆!欺骗陆夜雪的人,又何止我一个?”王朗之的眼中透出一股戾气,“我们都骗在他!陆元帅战死、八千陆家军一夕散尽,背后的真相是什么?你很清楚。可是,你没有告诉陆夜雪,而是隐瞒了一年又一年!” 这等绝密之事,王朗之却好像十分了解。雷疆震惊之余,说道:“侯爷是陆帅的小儿子,自幼疾病缠身,雷某受陆家恩惠,自当竭力护侯爷周全。侯爷清风朗月,不应该被仇恨所困。雷某的谎言,是出于保护。” 王朗之上前一步声音微扬。“可陆夜雪是一个男人,一个比任何人都坚韧的堂堂男儿!他不需要这种名为保护的欺骗,也总有一日会知道事情的真相。不过,他有一个最大的缺点,那就是他对自己太狠,而对别人太温柔,所以像《无上剑诀》这样的邪功即便能救他的命,他也宁愿不练。他需要一个重生改命的契机,这时候,必须有人来推他一把。” “晟王处心积虑废侯爷武功,再将《洗髓经》拱手送上,就是为了逼迫侯爷去练《剑诀》?” “陆夜雪必须活下去,即便,活下去的代价是背弃他的道。” 背弃他的道?雷疆忽然想起那个《洗髓经》能够制约《无上剑诀》的霸道的传闻。如果是这样,只需同时修炼两种武功便不会走火入魔,为何陆夜雪还需要背弃他的道? 除非那个传闻本来就是假的! 雷疆想到这个可能性的那一刻,掌中真气涌动,击向王朗之的胸口! 嵩山派武功那雄厚的罡气吹起了他的发丝,掌风刮来也如大雪吹到脸上那般疼,可他并不躲闪,而是厉声道:“杀我者族!” 雷疆猛地收力,一腔罡气反噬到自己身上,吐出一口鲜血。 王朗之心中一痛:“雷疆,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两全的事。入魔又怎样,背弃道义又怎样,这些东西,哪有生命重要?我知道,像你们这样的忠臣义士,视名节、道义大于自身得失,可我只想我的朋友活下去,入魔,我便助他降魔;背弃道义,我便帮他在废墟之中掘出新的道!” 说完后,王朗之出手快如闪电,点住了雷疆身上七处大穴。 “卓潜,你太自傲!自以为是地插手别人的命运!纵是你运筹帷幄,也不可能算出万千变化,你将人心当做了可以计算的筹码,终有一日,会自食恶果!” 王朗之冷冷一笑,伸手抚了他的哑穴,随即叫来随行的西风楼星主,吩咐道:“将这个人带去鬼谷夫人那里,让他……忘记所有忧愁。” 雷疆走了,离别前始终怒视着王朗之。 王朗之依然眉头紧皱。 这时,一只白玉般的手轻轻抚上了他的眉间,他下意识地挡开那只手,转身一看,但见少女踮着脚尖,眼神中无限眷恋。 记忆中的少女,总是穿着纯白的丝裙,广袖宽袍,飘飘欲仙。而王朗之竟然忽视了她这么久,就连她的外形在这几个月中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也直到现在才惊觉。红颜需要四处奔波,便再也不穿容易脏的白衣了,而是换上了属于西风楼星主的黑衣。那黑色的布看似普通,却会在阳光下流露出星砂般的细腻光芒,如暗夜银河一般神秘而森然。 她穿着男装,梳着利落方便的发饰,她的配饰也从金银环佩变成了仅有的一把漆黑无光的玄尺——她不会武功,却凭一手出神入化的火.药、机关术,由西风楼主免去了普通弟子的种种试炼,直接位列青龙第五宿,心月狐,顶替了原本留给谢岛主的位子。 “朗之哥哥,有些你在乎的人,根本不懂你的好。” “红颜,”王朗之深吸一口气道,“你不用跟我去皇城,我派两个人护送你去昶州分舵。那里气候适宜,物产丰美,红颜就住几个月,专心研究火.药和机关。” “你赶我走?”红颜皱眉问道。 “不是赶你走,红颜的使命重大,火.药机关顷刻可改战局,是兴国之策……” 她笃定:“你就是在赶我走。是广陵的那些人,让你伤心,甚至动摇了。” 王朗之不得不说:“这是命令,心月狐。” 皇城的豺狼虎豹,想要将他生吞活剥;过去的至爱至亲,他深恩负尽。然而,必须走下去,走上一条无法回头的王道。 红颜沉默片刻,随即嘴角挂上了挑不出任何毛病的微笑。“朗之哥哥,红颜定不负你的期望。” 笑容只是一个美丽的符号,并不代表着喜悦。她甜甜地笑着,心中却想,当王瑰意彻底与王朗之决裂,当他付出真心的人都选择弃他而去之时,他必然会看清,在这条王道之上,无论他变成什么样都会永远陪伴他的人,只有她。 马车渐行渐远,在湿润的泥土上留下两道很深的车辙,默杀了背后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