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害怕。” 王朗之在王家门前对瑰意道。 家,不仅仅是一个地方、几栋房子、几个家人,它包括了一个人的过去、现在、以及将来,甚至是记忆、情感和希望的载体。所谓“近乡情更怯”,指的便是游子的内心发生了变化,而家却一成不变,让人由心底生出一种对本该最熟悉的地方的陌生感。 没想到,回自己的家,她竟然忐忑到了发抖的程度。 王朗之命守门的家丁不要立刻前去通报,低头对瑰意说:“我们可以等一会儿再进去。” 瑰意道:“我有些怕……我怕看到阿婆、阿妈她们失望的眼神,怕自己再也做不好王家二小姐。” 王朗之道:“不怕,我来守护瑰意做你自己的自由,而瑰意负责拾起做你自己的胆量。你想想,你出生时可曾有人问过你是否愿意出生?父母生你,家族育你,皆系他们所愿,并非你生来亏欠于他们。” 大嵩礼教森严,孝为百善之首,普遍认为孩子天生需要偿还父母的恩情。瑰意从未想过其实孩子并不生来亏欠于父母,所谓孝道,是自发的感恩,而不是一种被动的偿还机制。 对于十四岁才正式进入礼教社会的王朗之来说,他骨子就流着自由的血,别人骂他离经叛道,他反倒觉得这是夸赞。 王朗之见她少许放松了一些,便牵起她的手,微笑道:“瑰意现在准备好了吗?” 瑰意握住他结着厚厚的老茧的手,“准备好了。” 大门一开,王家众人依次排序站好,凌淑尤站在最前排,齐齐向王朗之长揖。 平日里王朗之对这些礼节都能免则免,但由于王家人先前在他不在的时候重罚了瑰意,他耿耿于怀,故意迟迟不说“平身”。 直到瑰意藏在广袖下的手悄悄捏了捏他的手,王朗之才勉强让众人平身。随行之人在附近找地方安顿后,他和瑰意两人回到了王家。 王朗之想起上回自己从灵雾岛回来,王家人除了瑰意外,愣是没一个关心他走的一个月过得好不好,反倒是教他第一天就挨了顿骂。现在重返家族,曾经的叔叔婶婶、堂弟堂妹们纷纷对他嘘寒问暖,他恍惚觉着自己正在玩“衣锦还乡”的过家家游戏。 他谢绝了王家家主请他去王家招待贵客的客房休息的好意,拉着瑰意径直走到了自己原先的院子。 众人不好拒绝,便一起挤过窄小的走道,来到偏远的院子。王朗之的院子不仅小,而且离其他王家小辈的房间相隔甚远,就在家丁的住所的旁边,常年被打扫院子的人刻意略过。好在他本来在王家住的时间就不多,又对生活起居完全不挑剔,这么多年来早已习惯了这里的简陋。然而,这一次,任谁也不能用“简陋”二字来形容眼前的院子了。这里不仅拓宽了花园,种上了满园花草,还翻修了里面的房间,用的全是考究的材料。 王朗之发出几声“啧啧”声,玩笑道:“看来我这次不在王家多住几天,真是亏大了。” 瑰意刚想让他好歹摆摆架子,改变一下往日的形象,莫要让贫嘴破功,他就大喇喇地指了指王家当家。 “二叔,以这个规格为底线,去将瑰意和敬城的院子也好好修一修。” 王家家主当然不敢说不,连忙答应一定照办。 “哟,谁一回来就要用我赚的钱帮我修院子啊?” 说话的人缓缓推开房门,向王朗之与瑰意走来。那男子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走路时有些跛足,但身板如松,气韵如竹,略微的残疾丝毫不能掩盖整个人的器宇轩昂。而依偎在他身边的女人小巧玲珑,挺着隆起的肚子,羞涩地笑着。 “二哥二嫂!”瑰意喜出望外,连忙上前搀扶二嫂。她的二哥从小就一直帮衬王家的造船产业,如今更是在生意场上独挑大梁,王家的长辈也都不得不敬他三分。婚后他搬去了离船厂更近的一座宅子,各地跑生意甚是忙碌,因此不常回王家,这次回来确确实实给了瑰意与王朗之一个惊喜。 王朗之打发走了其他人,小院子里只留下了凌夫人、敬城夫妇和瑰意。 “民女参见晟王殿下。”二嫂刚要附身向王朗之行礼,王敬城和瑰意一齐制止了她。 “夫人,你身子不便行礼,自家人面前,这礼数就免了吧。” “是啊二嫂,阿潜不讲究这些的。” 王朗之哭笑不得:“这些话不该由我本人来说吗?” 三人听罢,都笑了起来。 只有凌夫人,始终板着脸,仿佛王朗之是私生子还是金枝玉叶都与她无关。她浑身散发着冷气,方才还笑着的敬城夫妇和瑰意便都不好意思继续笑下去了。 说实话,王朗之对这位“嫡母”虽谈不上有多喜欢,但也绝不讨厌。你落拓时不踩你一脚,你发达时不对你赔笑——而是始终对你不屑一顾。多年来将对他的厌恶持之以恒地坚持下来,诚然也不容易,是个有脾气更有骨气的人。 王敬城道:“阿妈,如今真相大白了,大哥不是父亲的私生子……” 凌夫人冷冷冰冰、干干脆脆地打断了他,“那又如何?” 终究还是王奎为了大义背叛了家庭,让她一个弱女子独守家业十年;让她以为丈夫在外有了野种,从此心灰意冷,断情绝爱;让她的两个孩子的童年失去了正常家庭的温暖。 凌夫人突然抓住瑰意的手,将她往外拖,“你跟我过来。” 王朗之则拉住瑰意的另一只手,“凌夫人这是做什么?” 凌夫人喝道:“放手!这是王家家事,用不着晟王管。” 王敬城连忙道:“妹妹刚回家,还不知道那件事,阿妈莫生气,一会儿大家一起去就是。” 瑰意问:“我们家发生什么事了?” 王敬城道:“是祖母她老人家病倒了,我听到这个消息就立刻赶回了家。眼下我们之间就不要争执了,还是一道去看看祖母要紧,祖母看到我们团圆心里头一舒坦,病说不定还能好些呢。” 于是,敬城将怀着身孕的夫人哄回房休息后,四人即刻赶往老夫人的住所。 门外凌夫人一再叮嘱王朗之,由于老夫人前段日子病得神志不清,家里人不敢让她的心情再有大起大落,便隐瞒了王朗之的身份,现在他必须做回那个王家私生子。 王朗之想,不就是装孙子吗?他在行。 病榻前,所有人都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唯恐刺激老夫人。瑰意心里八成晓得是自己离家出走害老夫人怒火攻心,怀着这份愧疚,打定了注意无论祖母说什么她都顺着祖母。 凌夫人扶起老夫人,一口一口,吹温了再喂她喝药。敬城瑰意二人跪在床边,王朗之识趣地站在最后面。 凌夫人温言道:“母亲,媳妇带敬城、瑰意来看您了。” 老夫人的目光飘向床边的孙儿,随后凝聚在孙女脸上,忽然皱起眉头,声音抬高:“意儿——你究竟去了哪儿?” 凌夫人道:“母亲,意儿前阵子是出了趟远门,但那也是为了与日后的夫君,也就是律家大郎多相处相处。现在意儿也已回来了。哪个待嫁的女儿不想提前了解自己的夫君是怎样的人?小女儿的那点小心思罢了,请母亲看在意儿年少无知的份上,饶了她这回吧。” 老夫人听完后似是不信,追问瑰意:“真的?你真是去追律家大郎了?” 瑰意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正是如此。瑰意不懂事,害了阿婆。”讲到后半句,她也是发自内心地感到愧疚,见病床上的老人病容憔悴,不由地红了眼眶。 先前无论家人怎么骗她,她都不全信,如今见到孙女健健康康地在自己跟前,老夫人悬着的心终才落下,她抚着一双孙儿的头,爱怜地唤着,囡囡/囝囝……[1] “阿婆也相信意儿是好孩子,就是心思精不过那个在刀口舔血的王潜,有时候难免着了王潜的道。” 这些话被王朗之本人全听了去。他知道上了年纪的人容易固执,但真的听一个老人家在病床上还不忘苦口婆心地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说他是个坏人,心里也挺不是滋味。 老夫人突然发现了站在角落里的王朗之,惊叫:“你、你怎么在这里!?” 瑰意道:“阿婆,大哥早就来了,是我们一起来探望阿婆的。” “跪下!”老夫人唯独这句话说得中气十足。 王敬城额头上滚下豆大的汗珠:这是先帝遗孤,今上的侄子,从前的事他不记仇已是万幸,如今怎么能再叫他下跪。“阿、阿婆,那个,我们一家好不容易团聚,要不就准我们都坐下说话?” “城儿啊,既然你回来了,阿婆就不瞒你了。这王潜吃了熊心豹子胆,之前竟敢占意儿的便宜,还教唆意儿屡次触犯家规。今日他不在老身眼前跪下认错、向意儿赔罪,老身是没办法安心养病的!” 沉默。 凌夫人严厉地看向他,敬城恳求地看向他,瑰意歉意地看向他。 这一局,老夫人大获全胜。 王朗之嘴角一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1]吴语中长辈对小辈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