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树阴浓,夏日长,流水小桥,画舫楼台的倒影映入碧波池塘。 由于王朗之一行人出行一切从简,江南小镇上的人并不知来的是皇家贵胄,只将他们当做普通的外乡人。 青年墨衣散发,未语先笑,仍旧是那副洒脱的江湖儿郎的模样,操着一口并不标准的吴语与当地人攀谈,不到半个时辰,落脚酒馆所在的那一整条巷子的大姑娘小媳妇就纷纷聚到了酒馆前。 烈日当空,冰镇瓜果自然是解暑的不二之选。 红颜坐在凉棚里悠闲地看着远处的王朗之,同时将一颗樱桃送入了那嫣红的小嘴里。她肤色极白,十指丹蔻,映着红樱桃,如画中仙子那般可人。 “瑰意姐姐吃水果吗?”红颜招呼瑰意来自己身边坐。 瑰意在她身边坐下,但谢绝了诱人的冰镇鲜果。 “瑰意姐姐近日来笑得愈发少了,”红颜悠然摘着樱桃的梗,“想必是朗之哥哥说的话、做的事伤了你的心?” “他变了。”瑰意凝眉,“那天他说,之所以多年来在长城的重重严防下依旧有人能够暗中出入长城,是因为边军纪律松散,有人钻了空子在黑市上转售通关文牒。他说律家多年来都负责给边军提供药材,为黑市中巨大的利益所惑,便利用其职位的便利,私售文牒牟取暴利。乃至于说,律家的顾客中还夹杂着金国细作。阿潜承认,在很早之前他就已经派了西风楼探子秘密监视律家,伺机让金人的细作网暴露,并让金人以为是律家的人出卖了他们。不久前……金人为了报复,就派杀手屠了律家满门。” “可不是好俊的一步棋。这一招借刀杀人,既锄了奸,又不白做好事,他可以借这件事大做文章借机整顿边军,让他这个新封的晟王在最短的时间内在边关立威。更是让偌大的律家药庄落入了西风楼,不,或是说他的掌握中。” 瑰意目光中露出几分忧虑,“阿潜在其中坐收渔翁之利,确是聪明之举,却万万算不上仁义。西风楼是他的眼睛,他明明早已发现了金人细作却没有立刻揭穿,而是故意拖到能借敌人之手铲除律家的那一步。或许,律家也是受人蒙蔽,根本不知道他们将文牒出售给了金人细作呢?退一百步说,律家通敌叛国死不足惜,那律家上下这么多妇孺老弱、婢女仆从又有何辜?他竟看着他们枉死于金人屠刀下、成为这所谓借刀杀人之计中微不足道的牺牲品!这样的他,我不认得。” 红颜不以为然:“翻遍史书,小人物的生死从来就只是一个数字,很少有人会将这些人的生死纳入考虑之中。无拘无束的江湖儿和身处危机中的大嵩晟王,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你却一直以从前的善良标准来要求现在的他,这合理吗?依我说,在乱世之中,不残忍,便已经算得上是仁慈了。” 她叹了一口气,“我已尽量想要理解他了,可仍旧无法认同。” 红颜道:“瑰意姐姐的冷静自持,令红颜刮目相看。若非能够冷静地理解朗之哥哥的苦衷,想必单凭瑰意姐姐你的信念,早已与他分道扬镳,不至于一个人默默忍受。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朗之哥哥终有一日,会放弃恩怨分明的‘侠道’而彻底拾起没有对错,只论成败的‘王道’,瑰意姐姐真的愿意追随他的道,而改变自己的初衷吗?如若不然,一直勉强自己,只会越来越痛苦。” 话虽犀利,但无疑是瑰意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律家,或许只是一枚不起眼的棋子,只是一个开始。 红颜继而说:“他的信仰可不是做一个整日游手好闲的浪子,他从一出生就注定背负着常人所无法想象的压力,瑰意姐姐既然觉得现在的他陌生,那你可曾了解过他想要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一直以来他所追寻的又是什么?” “我……”瑰意摇了摇头,“不,我并不了解。” 那双潋滟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冷飕飕的光,只见红颜朱唇轻启:“朗之哥哥也知道他最疼爱的妹妹心地善良,最受不了世间险恶,所以他宁愿花大力气在你赶到之前修整律家,甚至安排西风楼数位星主扮演律家的人。要知道,任何一位星主在江湖上可都是不需要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人物。只为了在你面前扮演安宁美好,他就要承担很多额外的负担。哎,你二人之间,一个需要‘忍受’,一个需要‘伪装’,以后真是徒增烦恼啊。” 瑰意思虑片刻,“此行我回家以后,应该就会一直呆在家里。阿潜如今不是王家人了,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府邸和封地,他回王家的次数只会越来越少。我们二人今后不会相互干涉。” 红颜问:“瑰意姐姐,你是真的看不出来,还是自己骗自己?” “红颜莫要多想。” 红颜轻笑:“我多想什么了?你不仅看出来了,而且,你多半也已经喜欢上了他。” “为何这么说?” 红颜伸出一根纤纤玉指,指了指不远处和一群当地人谈笑风生王朗之。“朗之哥哥可是很聪明的。” 瑰意奇道:“阿潜确实机智过人,且过目不忘。可这又有什么关系?” 红颜摇了摇手指,“其实朗之哥哥最聪明的地方不在于他多么渊博,而是在于他对人心的把控炉火纯青。我的仇人,那不可一世的南海仙客,论武功论才智皆胜于他,可到头来还不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所以,瑰意姐姐,红颜猜想,只要他想让你喜欢上他,你就绝对逃不过动心。” 不知为何,瑰意不喜欢红颜口中那个满心全是算计的王朗之,她不由反驳:“人心根本不可掌控,感情更是无法预计。红颜,你高看他了。” “哦?那你敢说那日他孤身一人为你而来,宁愿为你抛弃玉玺,英雄救美,你就没有丝毫心动?” 眼前的少女究竟与王朗之相识多久?为何感觉她对王朗之的了解更胜过认识王朗之七年的她?红颜的话直指她内心深处的一些疑问和焦虑,可却不知红颜对她说这些话的用意是什么。 “我很感动——” 红颜笑盈盈地递给她一枚樱桃,眼底却意味不明。“说谎,不是感动,是心动。因为那本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瑰意指尖一颤,那枚红艳艳的樱桃就落到了地上,滚出了好远,掉进了水乡廊桥下,孤伶飘向远方。在他的预料之中,是什么意思? 艳阳高照,她却隐约觉得后背一凉。 “你们在聊什么?能让我挤一挤不?” 不明两人聊天内容的王朗之抱着一篮刚刚采摘上来的菱角向她们走来,大大咧咧地挨着瑰意坐下。 红颜自幼在海岛上生活,跟随西风楼主来到大陆后,一直忙于规整灵雾岛上的一干奴仆与典籍珍宝,并苦修谢岛主遗留下来的□□机关术,根本没有旅行玩乐的时间。因而,红颜见菱角生的古怪,并不知那是什么。 “朗之哥哥,这难看的家伙是做什么用的?要是做暗器,个头也太大了些。” 瑰意在江南长大,识便各种菱角,便解释道:“这是乌菱,现在这个季节不多见,入秋后便多了。把菱的两头这样一掰,去掉外面的硬壳,里面的肉又白又脆,带着一股子清香,可好吃了。” 另一边王朗之很快就掰好了一个菱,递给了瑰意,瑰意则顺势又将菱给了红颜。 红颜尝了尝,果然清香美味,可再一看,王朗之转手又给瑰意剥好了一个,体贴地送到瑰意嘴边。 红颜口中的菱角一下子就变得寡而无味。 瑰意被他喂了一个菱角后,说道:“我自己来。” 王朗之充耳不闻,继续喂第二个菱角。“剥菱角伤手,还是我来吧。记得你小时候只要我在,你都只吃我剥好的菱。”王朗之也从瑰意那儿学会了如何从形状和质感来挑选好菱,于是,现在他麻利地从那一筐菱中拣了几个好菱盛在自己的衣服里。 “红颜,麻烦你把其余的菱角带上去分给西风楼的兄弟吧。要是有人没吃过菱,你就将我刚才怎么剥的演示一遍。” 红颜接过筐子,暗自咬牙,却低头恭顺回道:“是,红颜这就去分给他们。” 小镇里有不少小伙子都听说酒馆里来了两位天仙似的姑娘。有个水乡儿郎见红颜落单,便跟在她身后羞涩地笑,这儿的人表达好感的方式也淳朴,二话没说就双手递上了一把白嫩嫩的菱角。 红颜接过了那新鲜的菱,径自走上楼,随后随手将它丢进了楼下的池塘。 这东西好吃吗?在她心中,菱角已然成了最难吃的东西了。 另一边,王朗之乐此不疲地为瑰意剥着菱角。 小荷塘边,杨柳树下,十四五岁的王朗之会一边跟妹妹讲述自己在江湖上认得的奇人,一边娴熟地将菱角剥好递给她。那时两人赤足淌着池塘里的水,然后用剥下的菱角壳去打荷叶上的蜻蜓。菱角还和当年一样美味,但食客的心境早已不同往日,两人也不再是亲密无间的兄妹。 “瑰意,莫不是你还在为律家的事生我的气?这事与瑰意无关,你无需多想。要是实在怨我,便告诉我该如何补偿你?” 他竟将一桩灭门惨案轻描淡写地带过!瑰意怒而起身,将王朗之递过来的所有剥好的菱角全部抖落。“怎地与我无关?律家是瑰意夫家!律郎是瑰意婚约上的夫君!人命关天,你根本补偿不起!” 听她口口声声说着“夫家”、“夫君”,王朗之只觉刺耳,不由皱眉:“律家向王家提亲,八成是因为探知了我与西风楼的关系,赶着当我的妹夫。瑰意,他们娶你本就另有所图,你又何必为他们说话?再者,律家所犯之罪是私授朝廷文牒、乃至勾结外寇的大罪。在边关要地凡事都必须保持十二分的警惕,即便他们无心通敌,但他们的所为仍旧可能酿成什么大祸!若将这罪报上官府,也是满门抄斩的结果。我确实没有出手相救,却也并没有害了他们,一切皆是他们咎由自取。” 瑰意也并非愚善之人,可经由律法惩治是一回事,由王朗之推动灭门的结果并从此事件中获利又是另一回事。从理智上她可以明白明争暗斗、巩固势力本就没有对错之说,她不能以要求普通人的道德观那样要求晟王;但从情感上,她对曾经在自己心中正直善良的王朗之,无比失望。 她不再看王朗之,将视线转向了远处河堤旁采菱高歌的女子。 王朗之叹道:“隐瞒真相,保护你,会让你生气;坦白真相,将残酷的事实摊在你面前,你又会闷闷不乐。瑰意,我究竟该怎么待你才好?” “其实,阿潜根本不用在意我的想法。”瑰意缓缓收回了视线,声音一如往常那般柔和。“我们都长大了,想法相差甚远,志向抱负也不尽相同。如今也只有眼不见,心为净。” “瑰意……” 一向能说会道的王朗之竟然语塞了,几次想要开口,几次又将到了嘴边的词吞了回去。 缱绻的水,温暖的风,皆与他无关。他曾经历了数不清的险境,皆能泰然处之,现在他却开始害怕这个眼神温柔如水的少女接下来要说的话。 “不要与我‘眼不见,心为净’,可好?大哥可以给你剥一辈子的菱角。”害怕到,他不想给她任何压力,宁愿拾起那个早已想要抛弃的兄长身份。 “阿潜是金枝玉叶,以后这种话还是不要说了。我累了,只想回家休息一阵。阿潜如今的身份已不同往日,何必在意我一个无名小卒的些许愁绪。还有,你我已不再是兄妹,往后,还是尽量避嫌吧。” “也是,瑰意这一路太累了,是该好好休息。”王朗之故作轻松地一笑,“再过几天我就不会再在瑰意眼前晃悠惹得你心烦了。把你送回王家后,我就会赶去皇宫,我不在的日子里,瑰意一定要开心点儿。” 瑰意“嗯”了一声。从叛逆长辈,逃婚出走,到为一具无名女尸闯贼窝,遇到黎赪和那位神秘的前辈,再到于律家被黎赪绑架莫名又走上了回家的道路,她觉得自己就像是那脚上拴了一根细绳的麻雀,自以为天高任鸟飞,结果兜兜转转只是绕着圆圈飞,弄脏了一身羽毛后,还是回到了原点。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怕只怕,身为燕雀,却生出了鸿鹄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