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岚云岫,夏至。 沐浴,更衣,吃一顿正常的饭——任何一个与世隔绝一个多月的人,回来后都会想干这三件事。在天问绝壁上当了将近四十天野人的陆夜雪下山后,当然也不例外。他很快就完成了前两件事,但第三件事却非他一人能够完成。他并不会生火做饭,甚至连厨房在哪里也不知道。 无觅处,觅无人。 通常剑谷深处纵然安静,也总会有些入室弟子往来,可陆夜雪一路走来却一个人也没看到。一开始他并未多想,径直走去岐渊子闭关处。 按照信上面写的时间,岐渊子就要出关了。 可当陆夜雪走到闭关地时,不仅没有看到任何人,还发现门上被糊上了封条。他伸手抚摸过封条,心知官府的人来过了。 岐渊子出身东京五大世家之首的聂家,隐退前曾是先帝的参知政事,司太子内阁职。东京城破,太子殒命,当时被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九王卓旻携十万大军弃都南迁,在江陵登基称帝,称帝后正是有岐渊子等阁老重臣的支持,方才未再掀内乱。可岐渊子在新帝登基后两年权力再临顶峰之际,突然称病辞官,从此不再插手朝政。在他辅佐卓旻的两年内,举荐了贤臣将才数十人,其中便有陆夜雪的父亲,世人谓“广陵王”的陆帅。因此,陆夜雪对岐渊子极为崇敬,不仅将他当做是授业老师,更是对父亲和自己都有大恩的恩人。 陆夜雪心道:自七年前父亲战死,师尊与朝廷的牵连就几乎切断了,师尊久居深谷,那么唯一能让朝廷的人找上门来的理由就一定在那位皇子身上。师尊到底是什么时候找到那名流离漠北的皇子、又是如何将人万里迢迢带回翠微谷? 作为岐渊子最看重的徒弟,陆夜雪却不曾听到过丝毫关于这名皇子的消息。 他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一路疾行出谷,走到一座小桥时,他停了下来。 犹记得从前,夏天的时候,这条隐蔽处的无名小溪都是整个剑谷最受欢迎的地方之一,男弟子们将衣服一丢,接连跳下小溪戏水、洗澡。平日里执剑的少年们,只要进了这条小溪,就会变得像孩子一样,泼水嬉戏,高声谈笑。一向喜欢凑热闹的王朗之偏偏从不和同门一起洗澡,他以惧水为由,别人在凉爽的水里泡着的时候,他就蹲在旁边的小桥上,串烤野味,自己烤得大汗淋漓,馋得小溪里的少年口水直流。 剑谷门训卫“静道”,故此平日里的饭菜皆是弃油腻,少荤腥,对于十几二十岁的少年来说,着实忍得辛苦;所以一旦王朗之开始烧烤,不一会儿,水里的人就都一个个上岸,一齐聚在窄窄的小桥上分享野味;有时师长瞧见弟子私自生火开饭,会喝令制止,但无论始作俑者王朗之被罚抄过多少典籍、被罚绕着山谷跑过多少圈,总有办法和剑谷里的山鸡野兔过不去,据说自从他来到剑谷,剑谷里飞禽走兽的数量锐减,都举家逃到了其他谷里…… 昔日的美好,往往要在今日的反衬下,才能从记忆深处被勾起。 小溪的溪水,似乎透着淡淡的粉色。陆夜雪跳下小桥,从溪水中捞起一块染血衣带。 或许其他门派早已对鲜血司空见怪,但翠微谷不一样,在他心中,这里是江湖中唯一的圣地、净土,没有暴力和杀戮,更无关庙堂与皇权。他紧紧握着那一方血巾,向溪水上游跑去。 然后他在上游看到了令人心惊的一幕:两个身着弟子服饰的人被抹了脖子,随意地被丢弃在上游,也不知是死是活。陆夜雪箭步上前,小心地将两名弟子背到一旁,速速探其鼻息,其中一名已死,而另一名尚存一丝鼻息。 “师弟,师弟!”陆夜雪焦急。 那名受了重伤的弟子睁开了眼,可他脖子上的血不住地流淌,眼下即便是华佗在世也恐怕难以缝合这道致命伤口。陆夜雪知道他命不久矣,所能做的就只有握住他的手,至少让他在死前不要感受到一个人远行的孤独。 “拖走……他们回来……”那名重伤的弟子气若游丝。 陆夜雪看了一眼周遭,发现地上有数道拖拉尸体留下的血迹,也就是说死伤者一定不止这两人,杀了他们的人将尸体拖到了其他地方。 “谁要回来?” “快、快逃……” 陆夜雪握紧他的手,“我是陆夜雪,是你剑谷师兄。师兄不会逃,一定会帮你们报仇。” 听到“陆夜雪”这三个字,那名弟子的眼睛似乎有了一丝光彩,“是吗……剑神……大家都藏在御谷……要撑到谷主回……不能让谷主小瞧了我、我们……” 那弟子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陆夜雪感到握着的手愈发僵硬,只得放下了他的手。 片刻后,陆夜雪听到有十余人的脚步声逼近,他双拳紧握,明知对方人数众多亦不回避,将两具尸体安顿好后,便瞧见了那迎面走来的那些人身着盔甲,俨然是士兵。再一看,他们所穿戴的盔甲并非本州县的厢军,而是禁军编制的军服。 陆夜雪虽是世袭远山候,但他心中道义情义第一,绝不会因为是皇家亲自操刀就让翠微弟子蒙受不白之冤。他厉声问道:“是你们屠杀翠微弟子?” 禁军也未曾想到谷内还有一个大大方方站在他们眼前的人,其中一人已抽出了刀对身边的同僚说:“这里还有一个漏网的逆贼!速速将他杀了!” “逆贼?”陆夜雪道,“证据何在!” 禁军中一人冷笑,“还需要证据吗?上令翠微谷照料先帝遗孤,时限已至,翠微却交不出人。不是翠微谷照顾不周令皇子失踪,就是压根没有这个皇子!无论犯了这两项大罪中的那一项,都是欺君罔上,其心可诛!吾等奉命查抄翠微谷,将逆贼就地正法,劝你休要反抗,可以给你个痛快!” 陆夜雪沉默片刻,并非他无言以对,而是他感到了体内与往常截然不同的变化,这种变化来得迅猛教人心中一怔。作为一个娘胎里带着病来到这世上的病人,他对自己这幅令人失望的身体再了解不过,一旦因某些事大动肝火,他的心就会蓦地发痛,此病寻遍名医皆无药可医。因而长此以往,养成了他寡言少语、冷漠如冰的性子。 然而,这一次,他分明因为见到同门的惨死而感到悲痛和愤怒,但预料中的抽痛并没有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兴奋感。一股他自己无法控制的力量充满了他的身体,悲则更悲,怒则更怒。他爆发出一声怒吼,震得那一小队禁军纷纷后退了半步。只听他接着道:“皇子失踪,不去调查,反而先屠翠微,莫非皇子失踪本就在意料之中?” “大胆!你是在质疑陛下吗?”说话的那名士兵上前,一脚踢在陆夜雪胸腹。 陆夜雪因身体的异状,未来得及躲闪,生生挨了这一脚,却还强撑着不倒下。由于翠微谷大部分弟子都躲了起来,禁军在翠微谷搜查了这么些天还找不到他们的藏身之处,心中无疑也积攒了怨气,眼下见陆夜雪看起来无力反抗,便也不急着杀他,而是一拥而上对着他拳脚相加。 陆夜雪倒在泥地里,耳边传来了这些士兵的羞辱,那些施加在他身上的拳脚所带来的疼痛与他体内的躁动比起来,根本微不足道。突然,他开始浑身抽搐。 士兵们不由地停下了拳脚,一人朝他吐了口唾沫讥笑说:“瞧这人一副嚣张的样子,哪知道是个没本事的,你看他现在多像条垂死的蠕蠕!” 陆夜雪的脑中一片混乱,他的脑中浮现出往日的种种:七岁……偷听到剑术教习师父背着他告诉他的父亲说他天生体格偏弱不适合习武;十岁……南都最好的大夫前来给他诊病之后,摇着头说他可能活不过弱冠之年;十五岁……他顺了远山候爵位,却听到七成陆家军战亡,在关外解散的消息,同年迎回了装着父亲和兄长衣冠的灵柩;今年……他误中了“音尘绝”传人的毒,废了一只右手,痼疾加重,以至于有时连剑都拿不起来。 上天不公? 不,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之广包罗万象,人类不过是万象之一,而他更不过是泱泱众人之一。天地生万物,便如孩童扎草狗,孩童对草狗随手可弃,天地亦无需对万物负责。将人的“仁德”等同于天道,又是何其自大? 这世间有无数比他更悲惨的人,也有无数比他幸运的人;天地浩渺,宇宙洪荒,而他所能做的不过只有守护住自己能守护住的一方天地,为自己争上一争。 陆夜雪感到一股古怪的真气直冲百会穴,他体内的躁动愈发猛烈,掌中蓄满的真气如山洪般爆发,他霍然站起来,一手抓住一人,喝道: “师尊一身磊落,绝不会干出欺君罔上之事!退一万步,即便翠微谷当真未能保护好皇子,罪也不及这些无辜弟子——尔等给我滚出翠微谷!” 说完,只见其余士兵皆惊恐地看着他,他侧目看向被他抓住的两人,都变得面部狰狞扭曲,他当即丢下两人。其中一人倒在地上仿佛被抽去了浑身力气,动弹不得,勉强抬起头冲着其余人喊:“妖怪啊——这是妖怪!” 话音刚落,其余士兵一齐拔刀砍来,陆夜雪没有佩剑,但他的眼中有剑,他的心中有剑,便不再一定需要用剑来施展剑法。 一根树枝足以。 第一招,是刚硬剑势,所及之处三尺避无所避,谓“小成”,小有所成。 第二招,是以柔胜刚,宛如在沙地上筑屋巧施力道便可轻易摧之,谓“素简”,看事物本真。 第三招,金风未动蝉先觉,谓之“不胜”,求之高远,不胜即为大胜。 其实,第二招剑招还未施完,陆夜雪周围就已没有站着的人了,可他仿佛已脱离了眼前的世界,径自施展出第三招。 “妖怪……还我兄弟命……”他的耳旁传来这样一句话。 陆夜雪茫然地看了一眼手中的树枝,才发现树枝被染成了红色。 倒了一地的人,一地的死人。 不过,反正,已经死了……他决定顺从体内叫嚣着的渴望,俯身趴在一具尸体前,运功吸取士兵的内力。 那士兵的内力微薄,很快就变得形容枯槁,陆夜雪便换了一个,又一个。 最终,他走到那名说话的士兵身前,一字一顿道:“尔等,该死。” 这一小队人顷刻覆灭。 方才陆夜雪体内那蓬勃的力量如广厦一朝倾倒,他的五脏六腑都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拉扯住,疼得撕心裂肺。他浑身颤抖,双手紧紧地抱着头,几乎要将指甲刺入头皮。 可这种疼痛与他往日发病时的病痛不一样,并不是单纯的痛苦,而是夹杂着几分淋漓畅快。若非要拿什么来类比,大概就像老鹰断喙之痛。 良久,随着这种感觉渐渐淡下去,陆夜雪再一次感到了“无上剑诀”的玄妙,他的心脏坚实有力地跳动着,而他体内的真气似乎变得更加充沛了。 在离开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倒了一地的禁军士兵,眼睛一晃,一切好像都不那么真切。他只有再一次告诉自己:他们罪有应得。 命运,本来并没有这么多转折,所谓转折也不过是后来回头看自己走过的路时,叹一句“那时有这么多选择,可我却选择了这一条路”。没有什么冥冥中注定的路,也没有什么逃不开的束缚,只是那时的心境和内心最本源的渴望推着人做出了这样选择。 人永远也无法解释自己,因而无从解释命运的转折,于是,人们都开始相信“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