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乌鸦从尸体上惊飞,空气中夹杂着血、青草、夏风和肉体腥臭的味道,扰得人从心底里泛起对命运的敬畏。 -------------------------------------------------- “外面有个人,这些天见到禁军就杀!” “是什么人?” “是个身着剑谷白衣的剑客,高高瘦瘦的,看着年轻。就是他的武功不像是剑谷的功夫,邪乎得很!” 御谷潜龙峡内,翠微谷众人听到赶回来的弟子这一番话,皆是愁眉不展。本来,以翠微谷的实力,绝不至于在禁军攻进来时束手无策。可所谓江湖不与朝廷争,这条界线须得泾渭分明,他们要是奋起反抗无疑就坐实了造反。 听完描述,郭少轩疑心那大开杀戒之人就是陆夜雪,便再坐不住了,“我出去一看。毕竟是维护我们的人,恐他寡不敌众。” 通报的弟子阻拦说:“师叔,枫林子师尊特意留书嘱咐我们,他走后无论发生什么事,自保第一,其余的事能忍则忍。我看那人几天前就几乎已将第一批来的禁军屠尽,第二批禁军不知什么时候赶到,但只会人数更多!师叔是谷主大人的亲传弟子,我们小辈们还觉得日后可能会是师叔接任剑谷谷主之位,所以这节骨眼上,师叔千万不能冲动!” 郭少轩听到“屠尽”二字,更是片刻不能等待,因为他认识的陆夜雪,看似冷傲孤僻,实则心软又单纯,他的剑根本就不是杀人之剑。可若不是陆夜雪,他也想不出在这种时候还会有那位着剑谷校服的高手为翠微出头。他心里不安,越是不安,就必须见到陆夜雪。他不顾医、御二谷谷主与众弟子的阻拦,提着剑就冲了出去。 他早已过了愣头青的年纪,但少年时结下的情谊是能把人变回愣头青的。 陆夜雪站在垒起的禁军尸体旁,人瘦得走形,眉眼间多了肃杀之色。 远远看到这一幕,郭少轩恍惚间想起了陆夜雪的父亲。 郭少轩是无数战争孤儿中最幸运的那一批,陆元帅在出征北疆时,恰巧路过了他破败的小村子并将他收入了军中。第一次跟陆元帅上战场,他为报恩自愿当“辎重兵”,就是打完仗后在阵地上捡捡破烂的那种小兵。也正是那时,他第一次看到平常和蔼、儒雅的陆帅的另一面——手持铁戟,腰佩长剑,脚下是血流成河,尸堆成山,宛如杀神再临。 那时他七岁,至今他已有将近二十年远离战争了,可那时候的每一幕都好比发生在昨日。他经历的那场战争,对国家来说,只是一场默默无名的小仗。可即便是一场小仗,花费就像是将银子一箱箱地往海里倒,不,哪怕是金山银山也能给搬完,更不用说其中投入的人命,没有几十年的修养根本补不回来。它在每一个经历者的记忆里刻下了结不了痂的疤。 陆夜雪抬起头,看到了他,眼神坚定。 这一眼让郭少轩觉得手脚冰凉——太像了!那时候,陆帅在那血肉之海里对着吓得浑身软瘫的他,鼓励地点了点头。 “陆师弟!你在干了什么!?快,快跟师兄回去!”郭少轩跨过地上的尸体,其中或许还混杂了一些尚存一丝气息的活人,靠近陆夜雪。 陆夜雪嘴唇轻轻一动,说话的声音却轻得教人需要靠近了听。他一直强撑到现在,其实早已体力不支。 “师兄……大嵩人为什么要打自己人?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杀我,还要放火烧山。” 郭少轩如兄长对幼弟那般道:“你早已不是翠微弟子了,不去做你的侯爷,干嘛要来蹚我们这的浑水!” 陆夜雪摇头:“不,一辈子都是翠微弟子。” 郭少轩鼻尖一酸,“现如今师尊与枫林子师叔皆不在谷内,想必他们早有准备。我们要相信他们一定能证明我翠微谷清白!” 陆夜雪沙哑着嗓子,轻笑了一声。“师兄,你明白的。朝廷直接派兵来灭翠微,为的就不是什么真相,而是想让翠微背欺君罔上的黑锅,同时消灭那个对皇帝正统有威胁的皇子,乃一石二鸟之计。” 郭少轩沉默。 陆夜雪顿了顿道:“我知道你们撤回了御谷。但是,有些弟子没来得及躲,就死于禁军刀剑之下。我不能不管。” “我不能不管”。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他认为自己责无旁贷,好似这是什么真理一般。 御谷狭长,易守难攻。隔着似幻似真的残阳,两人的目光一并像远处传来声响的地方望去,见到了星星点点的火光。 郭少轩道:“不好,第二批人马已经到了!” 陆夜雪身子微微一晃,随后拾起了一把地上的剑说:“他们举着火把,恐怕是找不到人,想要放火。火攻虽烧不进潜龙峡,但如今起的是南风,一旦浓烟吹进,经久不散,同样致命。待我去乱了他们的阵。” “等等!” 往日郭少轩谨小慎微,一个动作一个规矩,往往被人嫌弃太过死板,可这个时候,他偏偏要出头、要替师弟去做这件危险的事。 “有师兄在,就不能让你一个人担着。你这几天一定未曾好好休息、吃饭,就算你的意志再坚定,身体也吃不消。这次就让师兄去将他们引开。” 陆夜雪皱眉:“危险。” 郭少轩将剑一横:“我又不像你非要与禁军你死我活,就是去将他们引开罢了。怎么,剑神无双瞧不上你师兄我?” “没有……”陆夜雪忽然抬眸,“一起去。要是避无可避,我还有力气杀——” “杀、杀、杀,陆夜雪!”郭少轩的目光飘向满地的尸体。“实话告诉我,你最近怎么了?从前的你,向来不杀人!看这些人的死状,像是被人吸了内力。你莫不是……练了什么邪派武功?” 陆夜雪哽塞了一下,缓缓道:“我……不得不练。但武功本无正邪……” 还未等陆夜雪说下去,郭少轩就说:“不必解释,我相信陆师弟绝不会将武功用在邪道上。” “多谢。”陆夜雪本以为自己需要解释一通,没想到郭少轩选择了无条件相信。 郭少轩道:“自家兄弟不必言谢。只是,这些禁军固然该死,但陆师弟你不该沉浸在这种杀意中!还记得初入无觅处时,师尊对我们说了哪句话吗?” 陆夜雪:“剑道为静道,生于天,育于地,剑一横,人一竖,穷则修身养性,达则匡扶天下!” 想起往昔青葱岁月,郭少轩眼眶微红,“没错!你,我,还有所有翠微弟子学剑的目的都不在于杀人!如今你已杀了这么多朝廷的人,若是被人发现你的身份,谋反之罪必然坐实。你的身份又极为特殊,一旦定罪,乃至于陆氏一门忠烈之名都会受到污蔑。还有,你不能去潜龙峡——师尊不在,其他人不了解你,要是知道你练了邪功,又公然反抗朝廷,恐怕不会接受你。陆师弟,若你还愿意听我这个不争气的师兄话,就趁援军大部队还未赶到,赶快离开翠微谷。蜀中你还认得姜女侠,可以暂时先到唐门避一避——” “师兄!”陆夜雪上前了一步,却被郭少轩瞪了回来。 “别追上来!你杀了这么多人也不能保全翠微谷。如今翠微落难,不要谁逞英雄,能走一个是一个!我书读得不及你多,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个道理,还要我讲给你听吗?”郭少轩说完,好像并不想听到陆夜雪的答案,头也不回,飞身一跃,施展轻功向那一队人马所在的山峦掠去。 陆夜雪的拳头紧紧握着,又无力地松开…… 杀,永远都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可他除了杀,又能有什么办法?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军队杀死那些无辜的翠微弟子、践踏他珍爱的翠微山脉吗?只是为了“名正言顺”地灭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金鸾宝殿上的皇帝就可以轻易决定抛弃翠微! 陆夜雪瞋目裂眦,眼中因充血而泛起了红光,那个他怀疑多年,却始终不敢下定论的疑问的答案呼之欲出: 今天皇帝可以因为翠微谷救了一个皇子,就大开杀戒,当年为什么不可以因为陆元帅出征的目的是迎回重和帝及皇家亲眷,就害死战功赫赫的将军?还有,皇帝想灭翠微,会不会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翠微与陆元帅的密切关系,或是说,为了永远掩盖当年的秘密?父亲,或许并非死于金人狼主之手,而是死于自己人的暗箭!那导致十万陆家军崩溃解散的瞻明台之战,惨烈背后的罪魁祸首,究竟是敌寇,还是……大嵩!? 如果父亲真的是被自己人所害,他心安理得地顶着朝廷为了安抚陆家遗孤而授予的“远山侯”封号至今,那么他陆夜雪就是全天下最不肖的儿子、最可笑的人! 强烈的情绪波动导致体内的多股内力四窜,陆夜雪头疼欲裂,不得不就地坐定默念《洗髓经》心诀。 郭少轩说得对,他现在,还不能让朝廷知道是远山侯杀了禁军,表面上他必须继续装作和过去一样,当一个不谙世事的武痴侯爷。既然得到了这次重生的机会,他就必须合理利用人生接下来的每一段时间,他需要时间来参悟《无上剑诀》和《洗髓经》,也需要时间来调查当年的真相。 陆夜雪跨上一匹朝廷的骏马,走秘径出谷。 傍晚的月亮和太阳同时出现在天空,照得人心惶惶。 “小陆!”快要出谷时,他听到一声清亮的女声。 但见姜娘立于栈道,黄衫翩飞,而她的身旁还跟了四个清一色黑衣玄甲,手持□□的男人。 两人只是四十天未见面,模样气质似乎都变了个样。 陆夜雪哑声问:“女儿红,你回家了?” 姜娘走到陆夜雪面前,猛地一拍他的肩膀,骂道:“是啊!当初不是说好来蜀中各回各家!你回了趟家,怎么变成这幅落魄样儿!”可说了几句,姜娘的声音又软下来,“小陆啊,你从来都不知道心疼自己。翠微谷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不是我们能预料到的。不过,我专程来就是来找你,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或许只是坏消息中相对没那么坏的消息,陆夜雪点了点头,“是什么,说吧。” 姜娘道:“翠微谷或许有救!因为北边传来了找到那位皇子的消息——我唐门的情报,准没错。” 听到这个消息,陆夜雪却低头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