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嵘巴阆间,所向尽山谷[1]。 在巴蜀重重山谷之中,有一派名“翠微”,由五道壮丽峡谷组成,分别为“兵谷”、“剑谷”、“射谷”、“御谷”、“医谷”。大嵩第一名将陆帅开宗创派,尊其师岐渊子为掌门,并定下“修武,正气,兴邦”三词为纲。二十年来翠微谷逐渐壮大,弟子来自四海八方,不设门第之限。 还未进入翠微谷,周围的村落就已经热闹非凡。开了许多酒肆、客栈、异域商铺,而光临这些地方的常客,几乎都是翠微谷弟子。一间卖大碗茶的馆子里,挤了好多人,原来是当地最有名的说书先生正在讲述“神剑王侯偕女郎,天山脚下空余恨”的故事。 “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接下来老夫要说的这个故事,亦真亦假,只为博君一席欢。故事的主人公正是当今剑道双杰神剑王侯六月雪和‘春风一剑’万俟霄,还有那两把飞鸾剑媚行江湖的女儿红。要说那女儿红,生得那叫‘红脸如开莲,素肤若凝脂,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声音那叫黄莺出谷,沉鱼出听;静时若宓妃再生,行走间媚态纵生……” 每个说书先生都自有一套描写美女的方法,只要是个美女就将一系列套词往上堆砌,拖得了时间。这一茶馆大多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平日里没什么机会与同龄少女接触,听这些空泛的套词竟都听得格外认真,连个在底下聊天的都没有。 二楼坐着一个黄衣女郎,她支颐而坐,听得频频蹙眉。说书先生讲到“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时,她终于坐不住了,直起身子对坐在她对面的那个白衣青年道: “这厮自己瞎编了个故事,还非要借老娘的名号。借了老娘的名号,还要玷污老娘纯洁的感情!简直是说书界之耻!” 这黄衣女郎正是姜娘,而那白衣青年是陆夜雪。见陆夜雪不理她,姜娘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心道这他不会破天荒地听故事听入神了吧? 陆夜雪测过头,目光望向楼下。只见一个身着莲花纹白衣的青年怒气冲冲地推开了门,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容貌端正,但他的眉头皱得能夹住一只筷子,活像个怄气的老夫子。在场的翠微谷弟子见了他皆如耗子见了猫,竟有好几个都“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喊“师长”。 姜娘压低声音道:“哟,这么年轻就能当翠微谷的师长呀。” 陆夜雪道:“剑术在于天赋与苦修,与年龄关系不大。王朗之授业恩师如今只三十余岁,这些弟子却都要叫他太师父。” 那年轻的师长一挥袖子,目光扫过全场,方才还心致勃勃的弟子们个个都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你们这些后辈人,课后不好好用功,聚在这里听什么说书!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一弟子小心地开口:“那啥子……师长你说我们成日在谷里呆着,江湖上发生了什么也都不了解……这样也、也不好吧。” “非礼勿听,没学过!?”年轻的师长中气十足地吼道,“听说书能学到哪门子江湖事!陆夜雪是你们同门师兄,你们还有脸面在这儿听人扯靶子!” 姜娘一边看好戏一边偷笑,“哈,你说这小师长是不是特崇拜你?还和你一样穿一身白!” “这是剑谷统一服饰。弟子六瓣莲纹,月白色腰带佩青玉;师长九瓣莲纹,金色腰带佩白玉。” “哦——”姜娘拖着腮帮子,发出艳羡的“啧啧”声:“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校服呢,可惜我年轻的时候没考你们翠微谷,要不然一定选剑谷,校服好看,美男子也多。” 听到楼上的说话声,那年轻的师长往上一瞧,顿时面露喜色,一时顾不得再批评弟子,匆匆来到楼梯口,他一开口险些叫出陆夜雪的名字,还好憋了回去没有在小小茶馆引发骚动:“少轩不知你来,若不嫌弃,请让少轩带你入谷!” 见一向严厉、不苟言笑的师长对一个陌生人恭敬有加,翠微弟子们都好奇地看向了陆夜雪与姜娘这里,无不被两人的风华震惊,全场鸦雀无声。陆夜雪坦然下楼随那位自称“少轩”的青年离去,自少年时学剑那会儿,他就总被人围观,早已习惯了这种场合。姜娘则是喜出风头的性子,一边走,一边还不忘向那些个将眼睛都快贴到她身上的少年郎们抛媚眼。 三人向剑谷走去,走入无人的栈道后,青年向陆夜雪一揖,甚是激动道:“陆师弟,两年未见,没想到这么巧在谷外的小镇遇上!” 陆夜雪道:“郭师兄也顺利当上了师长。这两年师尊如何?” “师尊安好。”他微顿了顿,“只不过,近来师尊闭关不出,这样已经过了两个月有余,也不知这一次陆师弟回来师尊是否愿意出关一见。” “无事。夜雪等候师尊也是理所应当。”陆夜雪介绍道,“这位是‘女儿红’姜女侠。” “早就听闻‘女儿红’舞飞鸾双剑有昔日公孙大娘风采,乃是武林中巾帼翘楚,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郭少轩抱拳道,“在下翠微郭少轩。” 姜娘笑:“幸会幸会!” 三人简单聊了几句后,就进入了翠微谷。一路上,姜娘发现陆夜雪好像是被他身边那个青年传染了一样,也开始皱眉头,“小陆,你在担心什么?” 陆夜雪:“说书人说的事。” 姜娘嘴角一抽,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其实说书人说的事你不必这么在意,你我两个没有那种关系……我们自己清楚就好。” 陆夜雪瞥了她一眼。“这一路,老是听说书。你不会没有听到——翠微谷内来了一位皇子。” 姜娘尴尬地笑了笑,好像翠微来了皇子确实是近来说书的热门话题,只要是当下背景的段子,什么题材都能和这事扯上点关系,就好像和这扯上关系整个故事都上了一个档次。 “确有此事,”郭少轩道,“师尊与令尊陆帅亦师亦友,又曾在朝中官至阁老,一心希望有朝一日能收复大嵩国土、迎回流落草原的圣上,故此这十几年来一直都在暗中寻找皇族下落。” “这简直比大海捞针还难!至少在海里捞针还不至于触怒龙颜。”姜娘感叹,“这可是当年陆帅率军攻入金人老巢都没能做到的事,更何况近年来长城的封锁愈发严格,连只飞鸟都需要持文书出入。难不成你们说的那位皇子真的是朝和帝的儿子、今上的亲侄子?” 郭少轩与陆夜雪皆是谷主亲传弟子,本就关系非常,而姜娘是陆夜雪带来的人,他便也无所顾忌,将他所知道的情况尽数吐露:“诚然如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翠微终于成功将一位皇子从漠北接了回来。在找到那皇子之后,师尊便在各地派人广而告之,与此同时修书禀明了今上。” 陆夜雪道:“实乃明智之举。”若是隐而不报,到时候一旦被发现降罪便是诛九族,又或者皇帝会彻底否认皇子的身份,以欺君之罪论处;若是仅通知皇宫,皇帝出于巩固自身正统的考虑,很可能下令秘密处死皇子与知情人;只有同时让找到皇子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又让皇帝知情,皇帝既碍于颜面,又恐人心不聚,唯有留下那名皇子。 姜娘好奇:“也就是说,皇帝委派了翠微谷暂时保护那位皇子?” “没错。”翠微谷中高手云集,若是连在翠微谷都不安全,这世间还有哪里是安全的?他转而问:“陆师弟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可有什么要紧事?还是说只是回来看望师尊?” 陆夜雪道:“实不相瞒,夜雪此番回来有要事与师尊相谈,需要单独面见师尊。” “既然如此,这是少轩的令牌,且先交给陆师弟。陆师弟走后的这两年翠微谷的戒备变得更为严格,若途中遇到不认得你的新弟子,便像他们出示此令牌,去剑谷无觅处的途中想必无人敢阻拦。”郭少轩将令牌交与陆夜雪后问,“对了,王朗之与你同出广陵,这次怎么没来?” 姜娘轻哼了一声,“他呀,本来是和我们一起上路的,半途中听说妹妹出事,就决定不来翠微去追妹妹了,在第一天晚上就打包走了。” “这猴儿!两年没见,料想他定还是老样子。”郭少轩无奈摇头,“他这性子做枫林子师叔的徒弟也真是绝配。” 陆夜雪问:“不知枫林子师叔是否在谷内?若他在,夜雪也应去拜访。” 郭少轩道:“师叔失踪了。先前师尊闭关,急着让师叔回来主持大局,可谁知他在谷内待了不到一个月,就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哎,师叔向来是无拘无束的性子,我们也只能等他回来,要找到他谈何容易。” 陆夜雪总觉得有哪里奇怪。“那名皇子现在何处?” “为了确保皇子安全,皇子的住处极为隐秘,师尊在闭关前仅告诉了枫林子师叔、以及兵谷、御谷、射谷、医谷四圣。”郭少轩扯开话题,“少轩先送姜女侠去客房安顿下来,待今日晚课之后,陆师弟要是还有什么其他事需师兄代劳,可随时来找找寻,也可在我房内留下字条。少轩的住处还和当年一样,没变过。一会儿陆师弟去了无觅处,近几年来无觅处收的弟子少,因此空房甚多,大可随意挑一间住下。少轩要赶在日落前去监督新入门的一批弟子练功,就先失陪了。” “有劳师兄。” -------------------------------------------------------------------- 每个少年一定都曾眺望晚霞,感造化之神秀,穹天之浩渺。 少年爱夕阳,是因为他们是朝阳。 蜀中美景,翠微山谷占了八分壮丽,而傍晚的翠微,更是将这份美发挥到了极致。天边的霞光深深浅浅,消退在暮色的茫茫中,山峰上却凝聚着最绚烂的那抹红霞,就像是天人宴会到了酒酣时,狂欢过后不慎泼洒出的兰陵美酒。 重回故地,陆夜雪再一次来到了少年时练剑的山峰,他垂着无力的右手,而左手上握着一根树枝,就像当年那样在晚霞下舞起了剑。舞毕,他将树枝丢下了山崖——这样的水平舞出来的剑,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陆夜雪已开始修炼《洗髓经》,一路上也未敢怠惰,可惜之前中毒内力尽失,教原本就多病的身体愈发虚弱,他很清楚,这样病入膏肓的自己,就算是《洗髓经》这样的绝世内功摆在眼前,他也不一定有命修炼。 大夫在他十岁那年就曾叹着气对他的母亲说,这孩子自娘胎里出来就心脉受损,可能撑不了十年。也因此,从那时起,陆夜雪看夕阳的心境,从来都和少年的心境不同。 他还没有老去,但他已习惯计算自己的余生。 目前已知唯一的救命的方法就是修炼《无上剑诀》,而经过他多年的调查,唯一可能制衡《无上剑诀》的霸道反噬的只有能将各种内力融会贯通,洗髓重聚的《洗髓经》。然而,这世上好像并没有过同时修炼这两种武功的先例。 自问世以来,《无上剑诀》最强大的地方也是它最受争议的地方。随着修炼者功力越强,就需要吸收更多高手的内力来巩固自身,乃至于到后期,抢夺他人内功将成为修炼者的本能反应,一旦修炼者在传功时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就会持续不断地获取别人的内力直至对方死亡。它被朝廷和武林皆视为邪派武功,多年来销声匿迹,世人恐怕都想不到,它最后的藏本在陆帅手中。 或许,只要勤于修炼《洗髓经》,就能掌控《无上剑诀》……或许,可以不要将此功修炼得多么高深,不求天下第一,仅仅只将它当做一记特殊的“药”。 生命的诱惑一次又一次刺激着陆夜雪,在他经历了武功尽失和身体每况愈下的双重打击后,最终动摇。 他要征服《无上剑诀》,驱使它,而非被它所驱使。而他也想好了后路:一旦发现这门武功给他带来的影响超出了他的控制,他可能会祸害别人的生命,就在清醒时杀了自己。 他希望下一次看夕阳的时候,想到的是“去日苦多,然,来日方长”。 [1]《南池》杜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