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难婚》篇就到这里告一段落了。但从剧情上来讲,还没有完结,下一篇写同时期翠微谷发生的事,双线推进剧情,相辅相成,比如在这一篇中看似酱油的林枫身上的秘密将在下一章解开。我把很多场景都设定在竹林里。受芥川龙之介的《竹林中》影响,本篇的结局正是没有一个确定的真相。文前标的是男主视角可能并不准确,虽然以男主为主人公,但我时常会变换视角,本篇主要是妹妹POV,而下一篇主要是小陆POV。之前标题组成的词分别是“少年游”和“忆秦娥”,这一章则是“踏莎行”,取自妹妹这一路远行。感谢看文的小天使! 雨势愈大,不见天光,因此也不知是白天还是已经到了傍晚。 律兰成听完后却没有否认,也没有辩驳。他清楚在聪明人面前,解释反而会暴露更多的漏洞。“瑰意既然怀疑小生,为什么不在林枫面前点破,说小生实乃冒名顶替?” 瑰意望了一眼那吹笛身影,“他太喜怒无常了。”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身份的?既然已经怀疑,为何还要担心别人会不会杀了我?”律兰成的眼神和往日比起来似乎有些不一样。 瑰意将伞丢去,握住他的手腕,凝视他的手。将手上积年的老茧割去,再长出新皮,该是何等痛苦。“其实从那天在王家的凉亭第一次见面,到后来在山贼窝偶然相遇,瑰意都未曾怀疑你不是律家大郎,你甚至连身上带着药香这个细节都注意到了。可惜,你毕竟与世家公子不一样了,懂得如何在雨天迅速生火,却不懂《大人先生赋》;还有你的手,太过白嫩了一些,让瑰意不禁想起前段时间为了不让未来夫家嫌弃我的手粗糙,母亲曾帮我割去右手上的老茧,让新皮长出来。现在知道这件事的只有瑰意一人,我愿意听你解释。” 律兰成慢吞吞地收回了手。“你不会信。” 瑰意蹙眉:“你不说说怎知我不会信?先前瑰意不解为何西风楼那天会莫名出现在乱岗山,有如神降?现在我想那天西风楼要找的、身上沾了‘蜉蝣香’的人,是郎君你,而非我。只不过,他们来到那里后恰巧发现我有一块西风令。” 律兰成静静地看着她。少女的脸经过雨水的洗刷,面上无一丝脂粉,相比他初次遇到她时她娇俏的容颜,现在的她已然像是另外一个人了,穿着男子的粗布衣裳,发髻高高盘起簪一支竹簪,举止沉稳,有一种别样的英气。 都说一入江湖岁月催,他却由衷希望,岁月对这位如玉一般的女孩子尽量温柔一些。 接下来他要说的话,却一点也不温柔,但即便他是大文豪,也很难用温柔的方式说出下面这句话。 “其实瑰意根本不用去退婚。”他轻轻叹气,“因为——律家根本没有人能出席一个月后的婚典。” “为什么?” “因为没有人。” 这个回答在她听来是恐怖的,究竟是如何惨烈的变故才能让偌大一个家族“没有人”?一想到这个可能,瑰意就压抑得近乎窒息,颤声问道:“说得再明白一些,什么叫……没有人?” 律兰成是一个男人,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在看到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如此难过地看着自己时,都很难再舍得打击她。于是他以平生最温和的声音道:“瑰意,不用管别人的事。我会保护你。” 暴雨越下越大,那一把小小的伞早已挡不住倾盆而下的雨水。 “灭门……”她猜到了答案。“是你杀了律郎君!?” 律兰成垂下了眼,脸上易容用的膏粉和色彩在大雨中渐渐淡下去,隐约露出他原本的面容。“我没有杀他,反而救了他,将他安置在律家庄之外完全的地方。律家需要一个后人,而我需要一个身份。” 或许是由于很久没有进食,又或许是在闷热的天气里被雨水冲昏了头,一阵忽如其来的晕眩袭来,她的指甲刻进肉里,到头来只是一句冷静到教人心疼的话。“走吧,去律家。” 律兰成见她面色苍白,劝道: “可能已经来不及——” 瑰意执意:“也可能还来得及。” 律兰成:“山雨欲来,可就连我至今也摸不清背后那双翻云覆雨手究竟是哪方势力。瑰意本可规避其中盘根错杂,不必卷进去的。” “律家本是我的夫家,他们若真的出事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如果郎君说保护我是真的,就请先保护我去到那里。”瑰意远眺了一眼山洞,“不用告诉林枫前辈了。现在就走。” ------------------------------------------------------------------------ 两人在驿馆里租了马匹,将林枫留在山上后不辞而别,一路向朔阳疾驰。 由于三天以来一直起早贪黑,律兰成在途中没有时间维持他的易容装扮,一早就显露出了真容。他的易容术十分讨巧,并非彻底改变五官而是仅在关键处稍作调整,例如将原本微微内勾的眼睛变成看起来憨直的牛眼,就将一个娃娃脸的俊俏少年变成了一个带着几分书呆子气的世家青年。瑰意也终于记起了这张脸。他无疑就是在她生辰那天出现的那个红衣郎君。他说他叫黎赪,兰(蓝),成(橙),黎,赪,名字里倒是都带了颜色。 朔阳城的百里之外就是横岭山脉,长城倚山脉而建,传说地势险峻,守卫森严。可这一路上两人还是见到了许多能穿过长城的层层戒备逃亡而来的难民,这些人原本可能只是普通的农民、小商贩、乃至最无权势的奴隶。长城高达百丈,十里一哨台,一里一士兵,据说是整个大嵩朝除皇宫外守卫最森严的地方,哪怕是当世武林高手,也很难凭借轻功翻阅城墙、躲过无所不在的监视——可偏偏是这些小人物做到了。 只为了生存而已。 “今天下午就能赶到朔阳城了。”黎赪道。 “黎赪,”瑰意忽然叫住了他,拉紧了缰绳,“你是从哪里得知律家之劫的?” 黎赪停了在来。“这个瑰意不需要知道。对你来说知道的东西越少就越安全——你本就不该牵扯进来。这次去律家,你也要答应我,无论看到什么都绝不要深究。” 瑰意思虑片刻,“我晓得。反正你瞒我的事也不只这一件,你若不愿说,我便不去想了。” 见她竟然真的没有追问下去,黎赪微愣。一个假扮成别人的人,告诉了她一些或许在旁人听来匪夷所思的话。她不仅没有先去质问这些话的可信程度,也没有追究他究竟是何身份,而是简简单单就相信了,并且不顾一切地赶去那里。 单纯到……有些傻。可是她偏偏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为了那一星半点的可能,也要,拼尽全力挽救。 依山傍水,白云之间,眼前就是律家府邸了。 然而,并没有黎赪所预料的灭门惨案发生,一切风平浪静。 王、黎二人先是躲在大树之后,随即看大府门一开,从中走出数人,两个推门小厮,两个随侍侍女,一个衣着福贵、心宽体胖的老人,还有一个长身玉立的黑衣青年。 竟然是王朗之! 瑰意小声叫了出来。 更难以置信的是黎赪,他分明就看到了律家满门的姓名被画上了红叉,可为何现在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异状?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是他们来得及时律家尚且安然无恙吗?还有那王朗之,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不,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只不过…… 瑰意长舒了一口气,“黎赪,我要去找我大哥了。” 她似乎认为是他骗了自己,并因为受欺骗的是自己而感到松了一口气。 “我没有骗你!现在风平浪静反而更奇怪!”黎赪拉住了她,“瑰意,这里依旧很危险,我们走吧!” 瑰意轻轻甩开了手腕,“不劳黎赪费心了。总算是虚惊一场。你与我一起去见我大哥吗?” 她最信任的兄长在此,他又算得上什么。黎赪没有再拦她,却道:“我不能跟你一起去见王朗之。不过有他在,即便有什么事发生,也一定能护得住你。” “其实没关系的……看到律家庄没有出事,我真的很开心……”瑰意还没说完,只眨眼的瞬间,黎赪就已经到了远处,一声不吭离开了。 “也不知黎赪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说,真的只是因为他想耍我吗?”她想了想,没有任何头绪,索性从树后走出来,遥遥喊了一句:大哥。 王朗之见到她便笑了,他的眼角眉梢尽是笑意,就连鼻梁上那道疤也变得生动了许多:“瑰意!” 连日来,她都未曾好好休息,所思所想皆是可怕的场景,本来她以为自己已挺过去了,但是在看到王朗之的那一刻,她还是鼻尖一红,嘴巴一瘪,整个人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动物一样歪歪扭扭地扶着树,好似累得连站都不直了。 王朗之跑到她身旁,一把搂住了她,抱起来转了个圈。 午时的灼灼烈日钻进繁茂的树叶间,将碎影洒在相拥的二人身上,她这一路上看了诸多死亡,本来心中堵塞,只觉得这世间受无端苦难者众多,从前目不可及之处皆有人在苦苦挣扎。可这一瞬,她又觉得死生之外,亦有许多美好,眼前所见的一片树叶、一只飞鸟、一汪泉水、一片山峦皆有着勃勃生机。 木根挺而枝远,叶繁茂而华零。无穷之死,犹一朝之生。 但为那一朝之生。 在王朗之怀中,她不想哭,只想笑。她的大哥是多么洒脱可爱的人,他应该得到全世界笑颜以待。 王朗之见到她喜上眉梢,转完了圈圈就打横抱起了她,两人姿势亲昵。瑰意不由又想起了临走时母亲和祖母说的那些话,可这一次,她却抛之脑后,用力抱住了他的脖子:他是兄长,是良师,是益友,自十岁那年父亲牵着一个奇怪的男孩出现在王家门前,他们的羁绊就永远无法磨灭。甚至于说她无论是性情还是追求都已然刻下了王朗之的印记,如果连他都无法信任,那瑰意还能信任谁? 所以,她没有质问他为何出现在这里,也没有将黎赪的警告告诉他。 王朗之轻轻地捋过她的秀发,心疼极了。 “大哥,你有什么要跟瑰意说的吗?” “婚退了。刚与律老庄主辞别,他已派人休书去了王家。”王朗之轻描淡写道,“瑰意可以安心啦。” 或许是黎赪的话连日萦绕在她心头,让她夜不能寐,现在依旧感觉这一切水到渠成,顺利得不真实。“大哥……瑰意累了,我们可不可以在这律家庄住上几日?” “当然,相信律老庄主不会拒绝的。毕竟那律郎君也已有了心仪之人,只是碍于婚约未敢言明罢,这婚退得一箭双雕啊。” 瑰意顿了顿,“大哥见过律郎君?” 王朗之点头,“嗯,他送完定礼就回去了,所以比我们都先到好几天。” 本是十分平常的一句话,却让瑰意后背一凉。假设黎赪和王朗之说得都对,那么除去黎赪假扮的律郎,现在有一位律郎被黎赪安置在别处,而另一位律郎则正住在山庄里。这些人中间,一定有人在说谎! 她看着王朗之的眼睛,这双眼黑白分明,眼尾微微上扬,端的是少年恣意任风流。她心中暗道,绝不该怀疑大哥,照眼前的情境,黎赪最有可能说谎。 见她低头不语,王朗之问:“瑰意你不舒服?” “瑰意没事,”她问,“对了,雪人哥哥和姜姐姐他们有与你通过书信吗?他们还好吗?” “他们呀……”王朗之目眺西南方位,嘴角微微一勾,“没有通过书信,但我知道他们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