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一炷香,军医送来膏药,宛平烧伤的左手用药膏敷着,一条旧疤由手心到手腕,形状丑陋,血渗透出纱布,蔓延在旧疤之上,格外渗人。 她倒是不在意,右手提起笔在纸上写着什么,一手草书很是大气,她徒手折了几折将纸放进信封。 唤来副将顾宇恒,随手递过信封,“情况有变,今晚就动手,这封信,到了地方就给他们。” 顾宇恒弯身接过信,揣在怀里,“末将定不辱命。”说罢退出书房,打了个手势,转身向地牢方向走去,潜伏在暗处的护卫紧紧跟随。这场大火来的突然,府中大乱,正是刺杀的好时候。 宛平双手扶在椅子上,用力向后靠去,转头就看见仍在昏睡的祁连,这场大火,来的措不及防,也打的她措不及防。 究竟,能信你吗? 顾宇恒明面上是骁骑营统领,实为陈氏暗卫,陈氏共有暗卫十八人,顾又称陈家十八卫。十八卫中有八人混杂在军队中,另十人分布衍、祁、戎狄、南疆各处,陈老将军设立原意为收集情报,是为祁之暗器。 然,皇帝只知十八卫,却不知十八卫究竟为何,就连在以叛国罪诛杀陈氏一族时,亦未寻得十八卫,乃永和帝心中之痛,卧榻之侧,他人酣睡,心惊胆寒。 陈氏一族血洒菜市口,十八卫理所当然追随宛平,若非八人里应外合,就算宛平是将军血脉得守城将军怜惜,亦不会轻而易举夺下幽云十六州。 同时,潜伏各处的暗卫得到命令按兵不动,继续为宛平收集情报。 只是,这情报,再不为祁所用。 顾宇恒赶到地牢时,幽窄过道上倒了一地的狱卒和黑衣人,而牢门大开无一人。 他蹲在地上,用匕首挑开黑衣人衣衫,胸口处纹了一只黑蝎子,虎口同时有一红点,南疆蛊人,这可就麻烦了,匆忙喝道,“快退出去,准备火油,烧了这里。” 南疆蛊人,众人听了大惊失色。蛊人顾名思义以蛊为生,舍身饲蛊,蛊虫钻入人体五脏六腑,繁衍生息,饲主虽多短命,却凭借蛊虫身形利索,矫健灵活,南疆多以蛊人为刺客,若是身死,蛊虫自爬出饲主尸体,寻找另一个人宿主。故一般遇蛊人,通常以火烧之,化为灰烬。 护卫动作伶俐,麻溜的退出地牢,搬了桶火油直接倒进地牢,一个护卫吹燃火折子,用自以为潇洒的姿势向地牢一扔,瞬间燃起熊熊烈火。 顾宇恒不禁感叹,一夜两把火,这别府算是成了断壁残垣,将军怕是要另起新府。 宛平右眼微跳,似察觉到不好,出门一看,一口血憋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中院大火牵连后院,如今这前院也快成了废墟,老天爷可真是眷顾她,知道她冷,送来两场大火。 顾宇恒办事细心,一面遣人回禀相关事宜,自己带了队追了出去,现场没有老将军们的尸体,足以证明南疆人要的不是他们的命,只是会是什么呢。 宛平听了护卫禀报,揉了揉眉心,长叹一声,因圣旨到来掀起的万丈狂澜随之而来,波涛汹涌,夹杂着地狱气息,来势汹汹。 沉默良久,宛平才道,“送军师去驿站,着人好生保护,若他出事,尔等提头来见。” 护卫抱拳说道,“得令。” 他背起祁连向外走去,马车很快备好,待护卫出了府门,马车已等候多时,内里铺了厚厚多层绒毯,祁连躺上去也不会觉得硌得慌,又有心细之人加了火炉,再盖上大氅,祁连睡的安稳,没有丝毫醒转之意。 今夜注定不眠夜。 宛平冷笑一声,一口血终是吐了出来,她伸手擦去嘴角血迹,复又大笑不止,将军别府付之一炬,彻底斩断了她与过去的联系。 宋愈随护卫退出别府废墟,大火惊碎美梦,想必明日,便有流言四起,薄如蝉翼的安定粉碎在夜幕下。 这一日,可真是有趣,幽州城内鱼龙混杂,因一道圣旨便蠢蠢欲动,真是按耐不住。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歌声悠远婉转,琴萧相和,轻纱飞扬,葡萄美酒杯中满,美人含笑相迎,更有舞姬翩然飞舞,醉生梦死春风拂,满城男子不知归。 台下看客大声叫好,“都说瑛瑛姑娘一曲重千金,今日一听,也不枉我高价求了三日换来一张入场券。” “哪值千金?若是能得瑛瑛姑娘青睐,我死了也愿意。” 众人听罢大笑,“也不看看你什么样?瑛瑛姑娘会看上你。” 说话那人粗声粗气回道,“哼。看不上我,也不见得看的上你们。” “那可不一定,我长的可是比你模样要俊一些。”另一人道。 那人不服道,“你磨块铜镜照照自己模样,我看啊,瑛瑛姑娘是谁都看不上的,只有军中那小白脸倒是可配上瑛瑛姑娘绝色。” 其中一人打断道,神色紧张,“什么小白脸,那可是军师,专门给王爷出谋划策的。” “说的好听,说是什么军师,依我看是王爷养的小白脸,陪着王爷睡觉的男宠。” 众人你一言我一言争论起来,不知是谁突然冒出一句,“纵然是男宠又如何,若是王爷知道你们这样嘴碎,项上脑袋要还是不要。”刹那寂静,只余琵琶声声绕梁不绝。 现下手掌幽云十六州大权的人,可是曾经坑杀过降俘数千的杀神。口出不逊的人都在祈祷,祈祷这不敬狂言随风散去。 瑛瑛姑娘退下场来,慢慢上了三楼雅间,房门虚掩,门房见她到来,殷勤引她入屏风外侧,赶忙退出房间小心将门关上。 瑛瑛姑娘半屈膝,“公子。”隔着屏风,瑛瑛只见日思夜想着的影子映在屏风上,自己与自己对弈。 良久,里面那人收了棋子,嗓音慵懒,“进来。” 瑛瑛深吸一口气,踩着金莲,步步生花,公子一如从前,白袍松松垮垮披在身上,棋盘不知何时被哑奴收起,换上小火新炉,炉上烫着一壶酒。 哑奴垂首站在公子身后,瑛瑛跪在地上道,“公子。” 公子眯起眼,还是那慵懒模样,“谁许你动的手,规矩没教你还是怎的?” 瑛瑛抬起头,正好对上公子清冷的目光,没有辩解,“没人准许,全赖瑛瑛一人擅作主张。” 公子转动手上扳指,手往小桌子上一扫,小火炉重重砸在瑛瑛肩处,白瓷瓶里装着的酒洒了一地,浸湿她身上衣裙,灼热滚烫,她没有空理会这痛楚,赶忙匍匐在地,“请公子责罚。” “你不必在留在这里,滚去戎狄。”哑奴递上手帕,公子接过手帕,细细擦拭手指,公子的手指细白修长,不像男人的手,反倒是像一个姑娘,“省得还要本公子替你收拾残局。” 最后的希冀也烟消云散。 瑛瑛将头埋在地上,额头紧紧贴着地,地上有绒毯,按理来说就算是睡在地上,也感觉不到冷,她此时此刻,竟然觉得凉气刺骨,钻入她的五脏六腑,啃食撕咬,避无可避,痛无可痛,寒冷异常。 她重重磕了一个头,“瑛瑛遵令。”她复又抬起头,想要细细再看公子一面,将他容颜刻入脑海,成为她在戎狄余生里,最后一丝念想。 此日再见,再无来期。 凡是去到戎狄的人,都是被公子放弃了的人,此生放逐。 这条命,也罢,早就给了公子。 “瑛瑛此去戎狄,怕是难再回。请公子成全瑛瑛一个心愿。”她闭着眼,鼓起毕生勇气言道。 公子颇为惊异,闭着眼靠在榻上,一手撑着头,一手放至膝处,手指跳动,“哦?” 瑛瑛道,“瑛瑛自知卑微,不敢有过多所求。还请公子再看瑛瑛最后一眼,成全瑛瑛仰慕之情。” 公子依旧闭目,放在膝处的手轻轻一挥,哑奴得了令点了瑛瑛哑穴,扛着她从三楼一跃而下,趁着夜色掩护,消失不见。 瑛瑛挣扎着抬起头,从窗子处还可见公子模糊身影,泪珠从眼角滑落。 都言公子心狠,她却不信,若是心狠,又怎会在大雪天中救下就要死去的她,还着人培养她琴棋曲艺。都怨她痴心妄想,妄图左右公子,猪油蒙了心犯下弥天大错。 可是公子啊,这可是最后一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