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梢头,宛平换下盔甲只着一身素黑劲装。 幽州将军别府有个地牢,是曾经用来审问俘虏和细作的地方,地底阴冷潮湿,墙壁斑驳,沾染上自己人又或是敌人的鲜血,铁锈味扑鼻而来。 宛平稍微皱眉,跟在身侧的祁连倒是一如既往的镇静,一袭白袍在这昏暗肮脏的地牢亦没沾上污渍。 细窄逼仄的牢房走道上恰恰只容两三人并肩而行,各个中间用铁制栏杆隔断,一眼望去,可以见到最末的牢房,看守这种牢房,可真是一种轻松活。 狱监得到命令早已回避,此时只于宛平祁连二人。 宛平停留在一处牢房之前,拱手道,“宛平多有得罪,还望各位叔叔不要见怪。” 狱中中年人冷哼一声,“当不起你这声叔叔。” 此人原为蓟州守城大将陆有信,骠骑大将军陈远德之旧部,宛平以身为饵引他开城门,他只是想保下将军这最后一丝血脉而已,却不想,这昔日侄女身后埋伏着的是三万衍军。 宛平进城之时,趁他不备,以一己之力挟持了他,衍军不费吹灰之力进入城中,夺下蓟州。 另一人怒道,“你可还记得你是大祁人。陛下亲封你为县主,给你无上尊荣,你就这样因为什么幽云王轻而易举背叛故土,你的礼义廉耻都被狗吃了吗。” 宛平觉得可笑,讥讽道,“什么大祁人,两百多年前,大家的祖宗还都是以大魏人自居。” 两百年前,大魏内讧分崩离析,北为衍,南为祁,两国之间摩擦不断,三月一小战,一年一大战都还算少的。 若非衍之西北有戎狄虎视眈眈,祁之南有南疆兴风作浪,两国只怕更是血流不断,白骨作路。 “这样算起来,大家还都是一家人呢。”祁连接过话茬,也是无尽嘲讽。 陆有信呸了一声,不屑道,“你又是什么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祁连并不介意。 宛平扫视四周,这里面的人,都是父亲曾经的部下,都是曾摸着她的头强收着杀气轻声细语唤她侄女的叔叔,都曾经跟着父亲驰骋疆场,有着过命交情,立下过数之不尽的汗马功劳。 然而如今,从她求援未得答复孤立无援时,从她选择收敛锋芒避于大衍之下时,在她夺了军权下令把这些叔叔关进地牢之时,宛平就做了一个决定。 宛平看向祁连,“都安排好了吗?” 祁连道,“已经安排好了,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陆有信冷笑,“怎么,是准备动手送我们这群老家伙上路去见将军吗。” 宛平微笑,“怎么会呢,各位都是侄女的叔叔,侄女怎么会要各位叔叔的命呢。” “枉你为将军之女,侮辱陈姓门楣,这声叔叔真是折煞我等了。” 宛平亦不多言,转身出了地牢,恨便恨吧,反正南边祁人,差不多都恨她,不差这几个。 祁连出了地牢,回头看了一眼,夜风呼啸,寒风凛冽刺骨,留在地上的侍人为他披上大氅,不禁感叹宛平身体真棒,不用被束缚在大氅的厚重之中。 祁连抬手抚过皮毛,这是墨狐皮,宛平打猎时猎来的,知道他身子弱特意做了大氅送给了来。 宛平在前面走着,留给祁连一个孤寂的背景,突然,他开口问道,“将军可曾后悔。” 宛平停下脚步,靠在围栏上,“我没有后悔的资格,从那封降书发出去的那日起,我就没了回头路。” 宛平眯着眼打量着祁连,仿佛才认识他一样,轻笑道,“没想到军师也会问人可曾后悔,我以为你从来不知后悔为何物。” 祁连与宛平相识,像是一场意外。 云麾将军巡视幽云之地,有冤的申冤,只有祁连,端端正正的坐在牢里一言不发,宛平觉着他有趣,吩咐狱卒提了他出来单独审问。 祁连手脚带着镣铐正对她坐着,牢狱之灾没有掩盖他通身气质,不显狼狈。 宛平翻开卷宗,就这样一个人畜无害的人设计毒杀了当地李府十八口人,兵官去时,他不跑反而迎上前,理所当然的轻而易举被官兵拿下,收入大牢,许是他气质非凡,也没受多大的苦,李府在上京中有人,欺男霸女为恶邻里,县丞与之同流合污,为非作歹,百姓怨声载道,敢怒不敢言,甚至在知晓李府除善奴外十八口人死于非命,有大胆的甚至是放起了鞭炮。 宛平大怒,抓了县丞问话,这县丞不禁吓,她才吩咐摆上刑具,还未上刑,县丞便什么都说了,吐的一干二净。 还道是什么紫袍金鱼袋的大员,原不过是一妃子娘家,送了女儿入宫当了个小宫女,听说最近两年得了些宠爱成了妃子,娘家也膨胀起来。 宛平直接将祁连带出大牢,同时上禀永和帝,那妖道这次倒出奇的没反对,反而帮着劝诫皇帝,恕了祁连死罪,活罪难逃,充了军,流放三千里。 脱离牢狱之后,宛平曾问,“你后悔吗?” 祁连答,“后悔是最没用的东西。” 一如今日,祁连问她,“你后悔吗?” 若是后悔,当日就不会做下那个决定,宛平收回思绪,细算日子,与祁连相识了两年,这两年里,祁连为她出谋划策,与她生死与共,俨然成了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天寒地冻的,军师还是快回去歇着。”宛平抬步走远,她也曾怀疑祁连是衍军的细作,不然那日又怎会明里暗里劝她反,然而细想,在那样境况之下,除了投降大衍,又似乎是没有其他的选择——鱼死网破,这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她的血,不为大祁再流一滴。 幽云王,宛平冷笑,大衍可真是舍得,大衍上赶子来帮她,除非她真是傻的可以,才会信了大衍的鬼话。 祁连默不作声,朝着宛平离去的相反方向走去。 幽州将军别府三进三出,自投诚以后,宛平彻夜难眠,一应洗漱休息具在前院书房,再没进将军特意为她准备的院落。 祁连所居院落在二门之后,三门之前,这不居院麻雀虽小,倒也五脏俱全。院中挖了个水池,水面结了一层冰,细细瞧去还能看见底下鱼儿游动,梅花凌寒独自开,立于水池旁,任凭风吹也不屈服。 祁连走过去摘下一支梅花,拈于手中,稍稍使力,花叶崩散随着风而去,“花开的正是好时节。” 祁连挥退侍人,解下披风随手搭在双面雕花梨木椅上,自己半靠在榻上,一手撑着脑袋,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扣着桌角。 地暖很足,任他北风呼啸,冬日的寒冷也到不了这里,室内温暖如春,就连宛平自身的房中,都没这么讲究。 宛平慢慢踱步,漫无目的,风吹散了满地落叶,踩在枯叶上发出咯吱响声,素黑劲装将她裹进夜色,揉碎在飘摇沉浮中。 打更人敲着竹梆子,嘴里高声念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尾音拉的长长的,百转千回。 突然,后院想起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不居院走水了,快来人啊…” 不居院,宛平心下不安,反身向内院快步走去,火光冲天,照亮了夜空。 “这是怎么回事?不居院好好的怎么就起火了,军师在哪?”宛平逮住一个小护卫,焦急道。 护卫正欲行礼问安,被宛平打断,“都什么时候了,要这些虚礼作什么?我问你军师在哪?”最后一句隐隐包含着怒火。 护卫手指向火势最猛之处,“火起的猝不及防,又借风势快速燃起,现下军师还被困在房中,出来不得。” 宛平顾不得其他,护卫没拦得住,泼了一桶水在身上就一头扎进了火海,火势很猛,火光照得她脸发烫,泼上身那一桶水很快被蒸发的一干二净,房梁被烧断,落了一地火星子,她利索的闪避,同时用手捂着嘴巴鼻子,干咳了两声,她的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注意到的颤抖,“祁连…” 祁连,你在哪,你应我一声。 书架倒在地上,成了阻碍宛平前进的障碍。 外面人来人往,砸碎了水池冰面舀水救火,就连宋愈也被吸引了过来,当他知道宛平和祁连还在里面时,皱了下眉,随即又舒展开来,猫有九条命,没那么容易死。 宛平终于在墙角发现昏迷过去的祁连,扛上身就往外冲,一根支柱轰然倒塌——震耳欲聋,倒在了宛平脚上,她面不改色踢开木头,因怕伤到祁连,便一手扛着他,一手扒拉开窗棂,夺窗而出。 宛平喘着粗气,将人交给侍人,对宋愈道,“麻烦阁老了。” 得到宋愈应允之后,宛平跟着侍人便走了,随军医师也在半夜被叫起,候在一旁等着。 带着祁连去了前院书房,军医在宛平杀人的目光中仔仔细细把了脉,长松一口气,只要脉相还在,就没有多大问题。 “王爷,军师并无大碍,只是在火中待上太久,昏迷过去,好生将养两天便没事了。”军医站到宛平身前,见她手似有烧伤痕迹,“王爷手上…” “不碍事,被烧伤了而已。给本王送两幅烧伤膏药来就是。”宛平疲惫道,挥手示意军医退下。 军医拎着箱子退出书房,宛平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看了躺在榻上的祁连一眼,心头默念,没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