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诸葛纯钧去听雪阁熟门熟路。她脸上的易容与上次别无二致,又有陆青霜的请帖,都没惊动牛头马面。就被僵尸蒙上眼睛“请”进了听雪阁。 听雪阁里依然冷飕飕,但是很多蜡烛火把都罩上了红纸。撇开更加昏暗的光线和幢幢鬼影不说,似乎也有些过年的气氛。 僵尸带着诸葛纯钧兜了不知道多少个圈子,终于停下来,帮她摘下眼罩。那双枯瘦的手僵硬冰冷,碰到皮肤上的触感和真正的僵尸没什么区别。 重见光明,眼前竟然是个很精致明亮的房间。 和其他房间一样,眼前的房间没有窗户。但是满屋子的烛台真个把房间照得如同白昼。 房间里有张美人榻,有张八仙桌,桌旁有两把凳子。并不见陆青霜人影。 诸葛纯钧有点不确定地回头看了一眼僵尸,僵尸在惨白的面具后阴惨惨地说:“阁主今夜有要事,无暇抽身,不过阁中另有贵人相候。你少安毋躁,我去看看她起床没。” 听雪阁中人昼伏夜出,凌晨大概相当于旁人的中午下午。而这位贵人这个点在睡觉,想来和诸葛纯钧一样,是个外人了。 诸葛纯钧一宿没合眼,此番坐在桌旁等人,也不知等了多久,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盹儿。 待僵尸带着贵人姗姗而来,诸葛纯钧几乎觉得自己在做梦了。她站起身揉揉眼睛,半梦半醒地叫道:“师父。” 玉紫电和往常一样一袭红衣,不知是不是缺觉的缘故,脸色有些苍白,眼圈阴影很重。见到诸葛纯钧,她似乎也惊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诸葛纯钧掏出揣在怀中的信:“陆前辈说想和我喝一杯。”边说边瞟了一眼僵尸。僵尸毫无眼色,像脚上长了钉子一样戳在原地。诸葛纯钧无奈,只得略去容君行一节不提。 玉紫电撇撇嘴,也看了一眼僵尸,意有所指似的:“这听雪阁里的东西可喝不得。” 僵尸就像一具真正的僵尸一样,丝毫感知不到四把眼刀想活剐了他,依然定在原地。 玉紫电本来也不是什么憋得住火气的人,见僵尸不走,也不惧当着他的面直接说了:“听雪阁给我的饮食里加了料,我现在使不出武功。你要想完好无损地从这出去,最好什么都不要吃。” 这话完全出乎诸葛纯钧意料,她搔搔头,觉得自己只能问出一个非常蠢的问题:“你和陆前辈不是感情很好么?”毕竟陆青霜听说玉紫电还活着的时候,那种激动丝毫不像作伪。 玉紫电冷哼一声,还没开口,门口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却是陆青霜来了。 僵尸突然活了过来,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退出房间的时候还没忘了关上门。 房间里只剩下一室静默。 诸葛纯钧彻底懵了,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不清楚这两位前辈之间有什么恩怨情仇。 玉紫电不说话,眼睛里有两团几乎喷薄而出的怒火,直直指向陆青霜。 陆青霜仍然戴着那诡异的鬼脸面具,看不出表情。 还是玉紫电先打破沉默,声音是少见的冷冰冰的愤怒:“二十年了,一见面就给我这样一份厚礼?” 陆青霜的声音里似乎也压抑着不悦:“二十年了,我处心积虑要为你报仇、我为了你终身未娶、我为了你来这不见天日的古墓里当了孤魂野鬼。你呢?把六扇门的人领进听雪阁、一见面就跟我说你不想报仇、甚至不想留在听雪阁陪我说说话。我要是不用这化功散留住你,恐怕你现在已经从我听雪阁杀出去了吧?” 玉紫电的声音微微抬高,语速也变快了一些:“我已经说了多少遍,六扇门的人不是我带进听雪阁的。咱们之间连这点基本的信任都没有,还谈什么坐下来说话?” 诸葛纯钧瞪大眼睛,已经被这段对话绕得头晕眼花:玉紫电什么时候和六扇门有瓜葛了? 陆青霜的语气是冷冰冰的平静:“那你怎么解释你第一天来我听雪阁,第二天六扇门就找到了入口?你可知道今天一天,我们听雪阁折了多少兄弟?” 玉紫电怒道:“我怎么会知道?就算不想找诸葛老头报仇,我也绝不可能跟他家任何人达成合作。我还不知道在我的好师兄眼里,我竟是这样宽宏大量的一个人。” 诸葛纯钧眼看事情要糟,连忙出来圆场:“二位前辈往日无怨、近日无仇,都是恩怨分明的人,断不会无缘无故去做损人不利己的事。这件事必然是有什么误会,不如再仔细查查,用证据说话?” 二人同时把带着怒火的目光转向诸葛纯钧。诸葛纯钧打了个寒噤,连连摆手:“我已经被六扇门除名几个月了,这件事跟我毫无关系。” 陆青霜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有点咬牙切齿地问诸葛纯钧道:“你爹是谁?” 这个问题他之前就问过,诸葛纯钧没正面回答。这次诸葛纯钧也没说话,而是看向玉紫电。玉紫电有一瞬间的犹豫,然后赌气似的一字一顿地扔出四个字:“诸、葛、飞、羽。” 诸葛纯钧额角上一根青筋简直要蹦出皮肤——这话一说,玉紫电和诸葛纯钧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果然陆青霜顿了顿,点点头,阴阳怪气地说:“怪不得你看我百般不顺眼。原来已经是六扇门的当家主母了?” 诸葛纯钧简直想冲上去把玉紫电说出来那四个字给她塞回嘴里去。玉紫电却丝毫没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自觉,还继续激怒陆青霜:“我要是能当上六扇门的主母。还能容忍你随便泼我脏水到现在?” 陆青霜冷笑一声:“脏水?你跟毁了我后半生的人连孩子都生了,现在来跟我提脏水?这些年你跟那老头上床的时候有没有哪一瞬间想起过你师兄?想不想看看那老头把你师兄变成了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他一边说一边揭下脸上的鬼面。玉紫电倒抽一口冷气,低下眼睛似乎不忍直视。 诸葛纯钧在六扇门没少看过触目惊心的尸体,自认为自己的承受力很强了。但是看到那张粉白色反着光的脸、只剩下一半的鼻子、没有眉毛的眼睛、裂口一样歪斜着的嘴,她的瞳孔还是因为恐惧而缩了缩。这张脸比她想象中的鬼怪可怕太多,确实不委屈人不人鬼不鬼这个评价。 诸葛纯钧本来觉得陆青霜说话字字诛心,想帮玉紫电反驳回去。但看到这张脸,突然就没话可说了。如果自己变成这样,也会恨当年制造爆炸的那个人吧?甚至还会恨这个世界对自己不公平,这么倒霉的事情为何偏偏落在自己身上? 玉紫电也消停下来,用几乎是温柔的声音说:“师兄,谢谢你当年挡在我前面。这些年你受苦了。” 陆青霜颇疲惫地把面具戴回去:“当年爆炸死里逃生的,除了我还有七个人。他们都在听雪阁。有几个人伤势颇重,再也不能恢复全盛时期的武功,甚至二十年过去都不能再晒太阳。这层粉色的新皮,晒晒太阳就疼痛难忍,又不能出汗,夏天时常中暑。” 诸葛纯钧终于明白了听雪阁为何要建在不见天日的地下,还常年都阴森森冷飕飕的,原来是为了照顾这些烧伤的人。 玉紫电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口中反复低喃着“对不起”,不敢直视陆青霜的眼睛。 陆青霜对上一脸低落的玉紫电,像当年一样,完全没了脾气。他叹了口气:“刚才我说的都是气话。别生气了,乖。”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玉紫电的眼圈就变红了。 陆青霜走近了一步,声音更加柔和:“师父说紫电青霜是一对上古名剑,不仅锋利无匹、所向披靡,还不离不弃。她当年给咱们起了这对剑的名字,肯定是希望咱们师兄妹闯荡江湖,不仅能扬名立万,还能永远同心同德。二十年前的事情,我是心甘情愿做的,一点都不后悔,你也不必自责。现在咱们好不容易重逢,你在听雪阁多留些时日,权当帮我排遣这些年不见天日的孤独寂寞。” 玉紫电不说话,只是低着头吧嗒吧嗒地掉眼泪。神经大条如诸葛纯钧,都感觉到玉紫电有难言之隐。 诸葛纯钧突然惨叫一声,捂着胸口坐倒在地上,带着哭腔虚弱地说:“钉子,钉子发作了。疼。” 玉紫电立马慌了神,像所有紧张自己孩子的亲妈一样,蹲在诸葛纯钧身边,搭上她的腕脉。 陆青霜有点犹疑地问道:“钉子?” 玉紫电简短有力地说:“透骨钉丁家的封神。快去请大夫。” 诸葛纯钧脸色越发青白,额头冒出黄头大的汗珠。谨慎如陆青霜,也看不出什么破绽。倒不是诸葛纯钧演技炉火纯青,实在是她刚才看二人对话走向不对,便暗暗运起了内功,真的触动了钉子。 陆青霜的目光在玉紫电母女二人身上逡巡半晌,终于什么都没问,快步出去请大夫了。 他前脚出了门,诸葛纯钧后脚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随手倒了颗药丸在嘴里,边干嚼边笑嘻嘻地问玉紫电:“你不愿意留在听雪阁?” 玉紫电被诸葛纯钧变脸一般的演技惊呆了,调整了半天面部表情,才从对钉子的担忧、对诸葛纯钧迅速好转的惊讶、对自己受到欺骗的愤怒、对诸葛纯钧装病用意的恍悟,过渡到相对平静:“他想要的不只是我在听雪阁辅佐他,更不是我单纯做个能陪她聊天的朋友。我昨天来的时候,他就说了,希望和我重温旧梦。” 诸葛纯钧听到那句“终身未娶”的时候就知道这俩人之间估计不只是师兄妹的关系,但是真正听到“重温旧梦”这四个字还是不能淡定。二十年的旧梦,就算是铁做的都该生锈了,人的感情比铁脆弱不知多少倍,哪里是说回去就能回得去的呢?她轻轻问道:“师父是不是已经有心上人了?” 玉紫电顿了顿:“他……不能算是我的心上人吧。但他是我相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明媒正娶的。” 诸葛纯钧品了品这句话,觉得信息量不能更大了:“父母?我还有外公外婆?” 玉紫电叹了口气:“师父捡我回天山剑派的时候,我还是襁褓里的婴儿。师父说我没爹没娘。这父母之命,说的不是我亲爹妈,而是当年被当礼物送给诸葛飞羽的孙云絮的爹妈。当年她当了我替死鬼,我心里有愧,离开诸葛家之后便顶着她的脸救走了她爹妈,一家人隐姓埋名搬到了洛阳。后来老两口给我找了个屡试不第的穷秀才,我就随便嫁了。” 诸葛纯钧撇撇嘴:“既然嫁人不是你的本意,那你要是想留在听雪阁,也不用有什么思想负担。爹娘总是希望孩子过得开心的。”话虽然这么说,但是诸葛纯钧自己心里却不是很肯定。即使是假的爹娘,也确实应该是希望和自己生活二十年的儿女过得开心的吧? 玉紫电怔了怔:“一家人在一起总是好的。我……也放心不下家里那位连鸡都不敢杀的。” 诸葛纯钧又撇撇嘴:“那咱们从这逃出去?” 玉紫电紧紧咬着下嘴唇,不说话,似乎在进行很艰难的抉择。沉默许久,才开口道:“我也知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可是师兄为了我……我确实欠他太多。” 诸葛纯钧突然有点明白玉紫电这些年为何从没查过陆青霜的下落。甚至即使她对听雪阁阁主是谁早有猜测,也未曾现身见陆青霜一面。欠一个死人一条命,缅怀缅怀就够了。像玉紫电这样花二十年照顾孙云絮的爹娘,简直已经称得上仁至义尽。可是欠一个大活人一条命,要拿什么去还呢? 诸葛纯钧也收了那副嬉皮笑脸:“像我这样只有几年好活的,肯定自己怎么开心怎么来。报恩报仇的事情,等到阎王爷给我清算就好了。可你很可能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去厘清这些恩怨纠葛,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做决定。” 玉紫电眉眼低垂,沉默许久,正开口要说什么,陆青霜带着一个老郎中进了门:“钱先生是听雪阁唯一的大夫,擅长治疗跌打损伤。当年我们几个的烧伤都是他救过来的。” 诸葛纯钧做出一副痛得□□的样子,颤抖着手把手腕交给钱大夫。老头子把干枯的手指搭在她腕脉上半晌,脸色凝重地说道:“你还有四五年的时间。时间一到,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恕老朽无能为力。” 这话诸葛纯钧听得耳朵要起茧了,连一点点悲伤的表情都懒得做,只是淡定地点点头:“钱大夫果然医术高明。我之前访遍名医,大家对这封神的结论和你殊无二致。” 钱大夫又沉吟半晌,慢吞吞地说:“若这世间还有一个人能救你,那大概是文昌宫大司命。” 诸葛纯钧佯装讶然道:“文昌宫?不是已经被退隐二十年了么?” 钱大夫好像反应迟钝似的,诸葛纯钧的话音落了好久,他才缓缓开口:“二十年前文昌宫不是退隐,是被灭门。人的时间精力都是有限的,你在医术上有大造诣,习武的时间必然就被挤压了。当年贪狼和锦衣卫对文昌宫穷追猛打,一群武功不佳的老郎中和神棍自然抵挡不住。整个文昌宫,最后活着逃出中原的不超过五个人。”话说到这,钱大夫顿了顿,似乎心里有些感慨的样子,又慢条斯理地说:“不过最近武林中盛传,大司命似乎重新回中原了。” 诸葛纯钧做了个失望的表情:“如此说来,文昌宫的主力都在二十年前被杀了。那现在回中原的,就算不是个西贝货,大概也很难在医术上尽得前辈的真传?” 钱大夫摇摇头,不紧不慢地说:“那逃出中原的漏网之鱼里,恰恰就有当年的大司命:木青。我们凡人,一生能在一件事上小有所成已经很幸运,而木青此人,不仅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医术,武功更是深不可测。当年他绑架了一个五岁的小皇子,带着孩子居然还全须全尾地逃出了锦衣卫和贪狼织起的天罗地网。” 诸葛纯钧此时是真正有了兴趣::“绑架小皇子?” 钱大夫摇摇头:“这种涉及庙堂之高的事情,也不是我们江湖中人可以乱猜的。不过当年锦衣卫倾巢出动,打的确实是解救小皇子的旗号。” 看钱大夫对这个话题很谨慎,诸葛纯钧也不继续追问,十分顺滑地转换了话题:“所以这位木青大司命,如今重回中原了?” 钱大夫的胡须微微颤抖,字斟句酌似的思索许久才说:“木青二十年前离开中原的时候已经年近半百,现在再怎么保养得当,也不会是个年轻人吧?这位重出江湖的大司命,若不是真的招摇撞骗,就应该是他的传人了。若是后者,你这钉子或许有救。” 诸葛纯钧默默叹了口气,心说要这真是唯一的希望,那这钉子大概是真没救了。新的大司命可是亲口说过她没几年可活了。 陆青霜看到诸葛纯钧神情忧郁,适时插嘴道:“现如今听雪阁势力遍布大江南北,找到这大司命应该不难。若这大司命真的是木青老前辈的传人,陆某无论如何都要请回来让他给你看一看。” 诸葛纯钧假装虚弱地咳嗽两声,十分潇洒地摆摆手:“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我对多活三五年也没那么深的执念,还是不劳烦陆阁主费心了。他年我死了,就把我葬在这乱葬岗。有僵尸和牛头马面每天陪着,也不会觉得孤单。” 玉紫电对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主题的闲聊有点不能接受,脸色不善地生硬结束了话题:“天都亮了,我们也不好打扰听雪阁里各位大小鬼们休息。纯钧身体不好,这样阴冷潮湿的环境不利于康复。我一个当娘的,想带她出去,不算过分吧?” 陆青霜摇着手中折扇说:“她能行能走,你何必亲自送她出去呢?我可以派几个人护送,保证她安全回家。” 诸葛纯钧马上做出一副病得站不起来的样子,拽着玉紫电衣角,使出浑身发嗲的功力:“娘,我要娘陪着我。呜呜……我可能一时半刻就要死了,骨肉分离是多痛苦的事情啊,陆阁主你行行好放我娘和我一起走吧。” 玉紫电一把拍开她的爪子,有点咬牙切齿地说:“你给自己加的戏演得太过了,简直给你娘丢人。” 陆青霜从善如流:“我本来叫你来,就是为了你能陪陪你娘。你俩都留在这吧,也不用上演什么分骨肉的大戏。我还有事要忙,有什么事叫钱大夫就行。” 玉紫电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要是陆青霜重提当年为玉紫电受伤的往事,她十有八九就乖乖留在听雪阁了。但陆青霜把她软禁起来,每天用掺着化功散的好酒好菜招待,玉紫电反而非得离开听雪阁不可。 于是那些加了料的好酒好菜就便宜了诸葛纯钧。诸葛纯钧每天吃双份,玉紫电每天都饿着。负责送饭的小哥每天端走比洗过还干净的盘子的时候也没有疑心。 如此三天,玉紫电体内的药效渐渐消散,武功恢复了。饿得风一吹就能倒下的玉紫电也顾不上又是化功散又是透骨钉的诸葛纯钧,打昏送饭小哥,自己跑得无影无踪。跑之前还振振有词地对诸葛纯钧说:“穷则独善其身。我这德行带上你,咱俩谁都跑不掉。不如你先在这继续休息,反正我师兄一定不会伤害你的。” 玉紫电对自己的师兄的理解还是很靠谱的。 得知玉紫电逃跑,陆青霜虽然很生气,但是也没为难武功尽失的诸葛纯钧。他多留了诸葛纯钧三天,见玉紫电确实没有回头来拯救一下自己的亲闺女的意思,便把化功散的解药给了诸葛纯钧,放她回长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