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长安酒价高,度寒宵。身轻不要鷫鸘袍。醉红娇。花月暗成离别恨,梦无憀。起来春信惹梅梢。又魂消。 腊月二十二开始,长安城便飘起了雪花。小年的时候积雪已经到了脚踝。 容君行在汴京见过二皇子之后,便回了长安。身后还跟了个不请自来的拖油瓶:诸葛纯钧。容君行日日出去行医,诸葛纯钧也时常出门闲逛,只有老乞丐因为天冷出门会腿疼,彻底地给自己放了个大假。 小年这天,诸葛纯钧特意顶风冒雪地出门买了麻糖和一坛上好的女儿红,容君行提早回家做了一桌好菜,老乞丐自称自己为大家准备了挡风遮雪的屋子。 冬天日短,申时末天已经麻麻黑。诸葛纯钧、老乞丐、容君行三人围坐在火炉边,边吃菜喝酒,边漫无边际地聊天。诸葛纯钧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三个字:一家人。 老乞丐和容君行喝酒后的反应天差地别。老乞丐脸色酡红,话越来越多。开始还有些新鲜的江湖见闻,再喝点便是车轱辘话滚来滚去。容君行喝了酒脸色越发苍白,话也更少,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听别人说话,也不知是真的在听还是早就神游天外了。 在老乞丐第五次讲起长安城城西灭门惨案的时候,已经醉酒趴倒在桌上的容君行抬起头来,含混地哼哼道:“酒,再来一杯!” 诸葛纯钧因为身上有钉子,通常不碰烈酒,整顿饭也只品了一小盅,此时便成为三个人里唯一清醒的。她有点无奈地拿起酒坛晃了晃:“彻底空了。你们俩已经喝了一整坛,不能再喝了。” 醉酒的人哪听得懂人话?老乞丐摇摇晃晃站起来,举起空酒杯:“干,继续!” 诸葛纯钧一个头比两个大,抓住老乞丐颤颤巍巍的手,想把酒杯拿出来。没想到老乞丐的手像老虎钳一样,她掰了两次都没掰动。诸葛纯钧无奈,只得把老乞丐连人带酒杯一起架到床上,嘴上半心半意地安抚着:“周公那自然有好酒招待,小年夜说不准还有灶王爷,一次能见个全,赶紧睡吧您。” 好不容易把老乞丐哄老实,盖好被子,诸葛纯钧一回头,被吓了一跳:容君行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站在她身后,直勾勾地望着她,也不知是醉是醒。 诸葛纯钧无路可退,只得就这这个暧昧的距离,有点尴尬地清清嗓子:“容兄这是酒醒了?快回房吧。” 容君行还是呆呆的,张口道:“娘子,你这是赶我走么?”声音十分委屈。 诸葛纯钧简直被这句话吓得心脏漏跳了一拍,连忙伸手推他出门:“有什么话咱们回房说。别打扰张伯伯休息。” 容君行却顺势抓住她推他的手,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好,回房,都听娘子的。” 诸葛纯钧不能多喝,所以完全没体会过人喝多了应该是什么状态。但是话本子她可没少看,听说过一个词叫酒后乱性。前两天她在地摊上随便翻的一个话本子,还讲了一对本不相爱的才子佳人酒后乱性,勉强在一起之后成为一对怨偶的悲剧故事。 诸葛纯钧看了看依然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容君行,心里默默哀叹:“看来今晚我还是睡柴房比较合适。容君行是文昌宫大司命,我是一个在自己亲哥哥手下当差三年都没办过案子的小捕快。我们之间的差距何止云泥?更何况追求他的人还包括水芙蓉那样水灵灵的小姑娘,我一个假小子怎么会入他的法眼?万一他发起酒疯来我打不过,晚上发生些不该发生的事,明天早上起来后悔,我们可是连朋友都做不了了。” 于是她好说歹说哄小孩一样地把容君行送上床,借口去柴房打热水,溜之大吉了。 雪夜里的柴房像冰窖一样冷。诸葛纯钧为了防止容君行起疑,连铺盖都没拿过来。此时躺在一垛干柴上,闭着眼睛数羊的时候冻得没法睡,运起内功取暖的时候钉子疼得没法睡。哆哆嗦嗦像个被颠勺的大烙饼一样翻来覆去到后半夜,诸葛纯钧突然听到院子里有细微的响动。 若是动静很大,诸葛纯钧大概会觉得是喝多了的老乞丐或者容君行起夜。但是这么小的声音,诸葛纯钧便不得不起疑。她一个骨碌从柴草上蹦起来,蹑手蹑脚地将柴房门拉开一条小缝。 对面房间的容君行已经比诸葛纯钧先一步开了门,大概酒还没醒,脚步散乱地循着声音追了出去。 诸葛纯钧本想拉住容君行,奈何容君行虽然看上去醉得眼睛都直了、走路都画着圈圈,但是速度丝毫不减,轻功中颇有些醉拳的风范。诸葛纯钧担心自己贸贸然追出去会让鼾声如雷的老乞丐陷入危险,可也不放心醉酒的容君行,就这么一犹豫,容君行已经没了影子。 诸葛纯钧深吸一口冷空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按着六扇门的经验,打算先检查地上的脚印。一低头,发现雪地里插着一个白色的信封。 信封里只有一张草纸,纸上草草写着一首小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落款是陆青霜。 诸葛纯钧心里一阵纳罕:自己到长安也有快两个月了,其间并未特意隐匿行藏。按理说连住处都和上次一样,听雪阁应该早知道她在长安。怎么两个月都没想起来给她接风洗尘,小年夜后半夜想起这么一出? 心事重重地拿着信回厢房,诸葛纯钧突然听到院子里“噗通”一声。似乎是有人从墙头栽进院子。 这声响动不可谓不大,连老乞丐的鼾声都滞了滞。诸葛纯钧心里哀叹一声:“喝多的人果然不济事,这么快就竖着出去横着回来了。”一边感叹,一边回院子里查看。一看吓一跳:掉进院子里的哪是容君行?而是一身夜行衣的许虹。 诸葛纯钧忙去扶起受伤的许虹:“怎么弄成这样?后面还有尾巴吗?” 许虹有点虚弱,回答得十分简短:“办案。暂时没有。” 诸葛纯钧一听这种简短的风格就知道这案子不是自己该知道的,于是也不追问,默默扶她进了房。许虹也没让诸葛纯钧检查伤势,而是拿出一封信:“我来是给你娘送信的。一会儿有六扇门的人来接应我,我天亮前就得走。” 诸葛纯钧讷讷点了点头,十分乖巧地接过信,当着许虹的面便拆开看了。整封信非常简短:“吾儿纯钧,见字如晤。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儿行千里母担忧。万望回家吃年夜饭,切切。” 诸葛纯钧读完信,看着脸色苍白的许虹:“这么一封小信还劳烦虹姐带着伤亲自送来,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许虹盯着她,脸色和办案时一样严肃:“你娘说这封信非常重要,我必须亲手交给你,必须保证你认真读过。” 诸葛纯钧有点迷茫,重新拿起信纸正正反反看了三遍,觉得这既不是藏头诗又没有什么哑谜在里面:“除了叫我回家过年,我娘还说别的了吗?” 许虹摇摇头,语重心长地说:“这话本来不该我说。但是你一走就是两个月,连封信都没送回去过,你娘急死了。要是因为你查出什么你娘就想把你怎么样,这小院子还能平静到现在?外面很危险,要不是你娘暗中保护你,你能全须全尾蹦跶到现在?赶紧回家吧。” 诸葛纯钧点点头:“是我的不对。我年前肯定回家。不过今天晚上我一个朋友喝多了,现在不知道跑到哪鬼混,我得先把他捡回来。从长安回汴京快马加鞭也不过三四天,我再在这待一两天不碍事吧?你回去告诉我娘我很安全,让她放心。” 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伤,许虹脸色很差。她眉头微皱,叹了口气,正要开口说什么,院子里又传来动静,这次是猫叫声。 许虹有点摇晃地捂着伤口站起身,诸葛纯钧忙走上前搀上她的胳膊。她轻轻推开诸葛纯钧的手,向门口走去:“他们来接我了。你一定要回家过年。” 诸葛纯钧拼命点头:“虹姐放心,一定的。你路上注意安全啊。”话音没落,许虹已经被另外两个黑衣人搀扶着消失在院墙上。 这短短一夜小院里来往几批武林高手,诸葛纯钧突然就很羡慕正房里睡得不省人事的老乞丐。要是她今天晚上也喝半坛子酒睡过去,大概这些麻烦都可以眼不见心不烦了吧?但这念头也只能是随便想想。听雪阁那边有个吉凶未卜的容君行,诸葛纯钧怎么也得去看一眼。算了算要赶在除夕回家,明晚入夜再去听雪阁似乎有些晚。谁知道陆青霜要留她多久呢?万一找不到容君行,很可能又有一番折腾。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先丢下老乞丐,趁着天亮之前去听雪阁走一遭。毕竟谁吃饱了撑的会来伤害一个路都走不利索的老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