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吴君峤来找微蓝,还是不敢通报,只远远看她一眼便走,风淡云轻的日子里,贲氏如愿怀了身孕,正好打发了于饴贝回家,反正她也是不退亲的,早早回家归束下言行也好。娇娇走动的更多些,可是于饴贝一回去,她不免念起那姑娘的好厨艺来,一张小嘴馋得不得了,可就是干着急。陆陆续续的好消息,坏消息里,微蓝的三嫂贲氏早产生了个千金,天地间,渐渐变得白茫茫的,哈气成烟。 入了腊月,雪越下越大,微蓝是想成日赖在榻上,做个树懒,奈何成昏定省还是得老老实实地做,不情不愿地起床。 南风为她披上正红色的大氅,外边衬着一圈毛茸茸的银狐皮裘,她还是瑟瑟发抖,到了安康堂,洛老夫人又命人塞了汤婆子给她,给火炉添了丝炭,她惰懒迷糊的神情,这才好些。 “可别出事了。”洛老太太双手合十,默默念了几句,又看向洛二夫人,“今年的天冷得出奇,到处都有良田歉收,现下朝廷拨款守着庄稼人,倒也还好,也算是能吃的上饭,就怕后头乌羌再乱,于天下人来说,又是一场大乱子。” 洛老太太礼佛多年,对时局,也很有见地,洛二夫人点点头,“门房来报了好些回,说是芊芊来求见,怕是那肖和被编到军中,这次要去守边了。” 洛老夫人“哼”一声,“洛家是她想来就来,想求就求的吗?” 微蓝一心低头喝南风端来的参茶暖暖身子,闻言微微抬了头,是啊,天灾易导致人祸,朝廷为防大乱,可不得派人驻守着,乌羌又以畜牧业为主,从不耕种,冬日里天冷,冻死了牛羊,他们也得吃饭,不得找地方补缺补差? “要说执金吾去守边也没甚,就是蒋青嵘那个独女蒋紫韵都领了一杆枪,带了只队伍,肖和可也是男子汉大丈夫,又不是让他上战场,芊芊已是哭的死去过来,想请娘你帮帮忙。” 洛老夫人看着呆呆的微蓝,忽生好玩之心,一拧微蓝的面皮,“蓝儿听了许久了,可有话说?”成功将皮球踢到微蓝这儿,微蓝揉揉自己的脸,暗暗观察下洛二夫人神色,她倒是有些想要相帮的意思,那么这事便难处理得多了。 “遂宁怎么还没来啊?”微蓝语气幽幽地问,初嬷嬷没好气地说:“就是个养不熟的,被芊姑娘一拉,就抱走了。”好吧,微蓝这下知道洛二夫人为啥要帮忙了,八成这事又是叶嬷嬷哭哭啼啼了。 清清嗓子道:“咱们洛家是文官,这兵力调动,是武官的事,况且连女子都能带兵,男子何惶多让?” 洛二夫人觉得微蓝坏事顽皮,拍拍她的脑袋,“带兵你以为是好玩的,刀剑无眼的。” 微蓝却出其不意地摇摇头,问洛二夫人,“婶婶,这次派出执金吾,是皇上的意思?” 洛二夫人一时语塞,长叹口气,又沉吟道:“原是这样……” 洛老夫人十分高兴,“蓝儿这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执金吾到处是世家子,皇上其他的队伍不动,偏动这个队伍?皇上登基也快有十年了,前几年诛了贺家,收了财权,这次大动作,是想看看世家有哪些不听话,让一并除了罢?” 明帝在军权的事上,一向没什么话语权,他登基以来,军权基本在吴家手上,吴家的背后,是广玉公主,他哪敢乱动,与其说皇帝派执金吾出去,是为了拔除不干净的部分,不如说,皇帝在告诉世家大族,我的东西,你们该得还一还了。 “只是……”洛二夫人又满是忧虑地看一眼微蓝,“不知道那傻小子,是不是也嚷嚷着要出去,毕竟那蒋紫韵,是他师姐。” 微蓝称奇地歪歪脑袋,难不成,说的是吴君峤?好家伙,削尖了脑袋想往战场上去的,他是她见过的头一个。 “将门虎子嘛,有你哥哥在,他能出甚事?”洛老夫人不在意地打哈哈,微蓝在心里摊摊手,怪不得吴家想往文官系统转,毕竟动动嘴皮子,只要话说得好听,为人谨慎点,可不比这出去拼刀拼枪的来得清闲? 洛二夫人无奈:“娘说的是。”揉了揉额头,灌了自己半盏参茶。认认真真地注视微蓝一会儿道:“峤幺在你康哥哥那儿磨蹭许久了,想来是想见你不好意思说,他过了年就走,戍边也不知要几年,你去见见罢。” 洛老夫人深以为意,“也是,过了年,蓝儿可就十七了,记得多为自己打算着,虽说你月份小,可你这年岁,也该得独当一面了。” 微蓝自得领命,这种带着结婚许可证谈恋爱的感觉,还真是一言难尽,无数人提着你的耳朵,你年纪老大不小了,该得嫁了。 虽是心中吐槽不断,但她面上不显,柔柔地同洛老夫人,洛二夫人告别,径直往洛康的院子里去。 路上寒风簌簌,微蓝把自己又裹紧了些,脚踩在皑皑的雪地上,心情松快不少,这吴君峤家世人品都不错,长相也挺好,反正这边不兴自由恋爱,她嫁谁不是嫁?有什么好担心的。可入了洛康的院子,见丫鬟小厮都团了一圈在外面,心中为他们的不惧严寒而鼓掌,却也觉得有些不对劲。 微蓝眼神示意南风过去问问:“都不去屋里伺候着?” 有人诚惶诚恐地道,“我的天啊,还怎么敢在屋里待着,两位公子一会子打起来,跑都来不及啊。” 微蓝听这语意,立时便明白过来,看来洛康和吴君峤是因什么事发生了口角,微蓝想着,便拍拍侍女的肩膀,“天太冷,端杯大枣茶来。” 侍女们转身看到微蓝,脸色更是一白,但想着可以离开事故多发地,一个个也乐得出去了。 微蓝静静入内,见吴君峤负手而立,冷冷道:“男儿当志存高远,我虽不是执金吾中人,但我父奉命领兵驻守,我一道去,又有何妨?” “你的脑袋是被驴踢了吗?你看到我蓝儿妹妹被你祸害的了吗?那日是我不在,晚了一步回来,不然甚公主,都欺不到我妹妹!”洛康往前一步,语声严厉。 吴君峤一慌,目光犹疑一会,拍拍脑袋说:“我同玉涟公主,真的是无甚交情,至于她为何过来闹蓝儿,我也……”他说得极为无奈,吴君峤的面容随着话语转白,“阿康这样说,难不成是蓝儿记在心上了?我……我真的……” “这些年,多少家的小子打蓝儿主意,最后竟便宜了你,她月份小,才过十六周岁,这年一过,虚虚算得也是十七了,你这时候跑了,要让她等几年?” 微蓝在隔间缩了缩自己的手,看着洛康咄咄逼人的脸,思绪有些游散。她可没有万分的这种想法吧?她受到的教育是女子能顶起一片天,这种丝萝依乔木的想头,她是不敢有的,靠山山倒,靠水水流,……不想有蕴笙那样的妹妹,洛康还能将女子的生存状态,误会到没有你我活不了的地步去,可见人心啊,真是有够多变莫测的。不过这番肺腑之言,也是洛康真心待她的极大佐证了,微蓝轻轻咳一声,从隔间入内。 “你们在说甚?倒像是要打架了,丫头们都不敢进来伺候,我就过来了。”微蓝温柔地问着。 两人都有点意外,洛康瞟吴君峤一眼,懒懒道:“无他,我俩讨论兵法呢,说到疑惑处,口角了几句。”就着软垫坐下,扒拉几下自己火盆里熄灭的丝炭,大喊道:“人呢,都哪去了?蓝儿小姐过来,不知道生火添炭吗!” 微蓝笑笑,就着尴尬的环境也坐下,洛康这屋子确实冷得很,她低下头呼气,搓了搓自己的手,委屈道:“你们怎的不接着说?倒是我过来打扰了?” “没,这不说兵书兵法的,你们女孩子家不喜欢嘛,”洛康继续插科打诨,不住地和吴君峤使眼色,让他也出言唬弄几句。谁料吴君峤上前一步,跪坐在微蓝面前,无声地帮她点着了火盆,又出人意料地退回去,对她行了礼。 微蓝复回礼,看他表情直白严肃,知道他肯定有话要说,洛康假装过来看看火升得如何,拍了拍吴君峤挺直的脊背,咬咬牙道:“火生得不错。” 吴君峤却不理他,十分认真地面对着微蓝,“我之前和玉涟公主没有瓜葛,以后也不会有。”洛康一拍脑门,无力地揉揉头,咧嘴对着微蓝笑道:“是啊妹妹,他这人平素最老实了。”又狠命掐了吴君峤的手背一把,“说甚呢?” 吴君峤依然真诚无比地看着微蓝,“我这次要去戍边,少则几月,多则几年,边关一切不定,我不想骗你说,我一会子就回来,但我可以说的是,我一定尽我所能提早回来。而且……”吴君峤略微低了低头,“我知道蓝儿的仰慕者一向很多,若是我没命回来,你可……” 洛康一扔手里的香炉,炉灰四处飘散,他愤恨道:“你不能少说几句?”洛康赶忙看向被炉灰呛着的微蓝,看她咳得厉害,扯了扯领口,嬉皮笑脸地说:“蓝儿,不过是驻守一番,出不了甚乱子,他武艺很好的,死不了的。”生怕微蓝就哭出来。 微蓝抬起头来,接过侍女终于送来的大枣茶,轻轻咽了一口,道:“乌羌形式不好吗?” 吴君峤略有诧异,仰起头来闭目沉默许久,目光炯炯地对着微蓝:“倾城郡主一事已过去将将十年,皇上前几年又迎了回归的南海郡王,乌羌这一战在所难免。皇上少年英才,必然不会等到他们有喘息的时刻再行发难。华熠的子民也是或多或少地记着当年那幕惨剧,到底是何种狼子野心,连同妙龄少女都不放过,随行的黄门,宫女,士兵,哪个不可怜?” 微蓝知道,吴君峤所言发自肺腑,冲着他笑着点点头,“内乱既已肃清,是时候攘外了。” 洛康发觉刚刚自己为微蓝打抱不平倒显无趣了,定定地看着微蓝,“你莫不是脑子一热,也同他一般傻了罢?戍边的人里本来没有他的,他非要过去,真当多了他一人,就能力挽狂澜?就能做成一番事业?” 微蓝侧脸凝视吴君峤良久,见他渐渐红了耳廓,却一字一句地说:“我没那么想,建功立业,我也没想过。只是觉得,作为一个男人,脚下的土地怎能不守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如果等到无兵马可用之时,任乌羌欺压百姓,重演倾城郡主的惨案吗?” 洛康自知说不过他,身行僵硬了片刻,又气呼呼地看着微蓝,没好气道:“走走走,你们俩倒是一气的,连累我枉作小人,不管了,你们高兴怎样就怎样罢。” 吴君峤傻乎乎地施礼告别,回头看了微蓝一眼,咳了咳:“……一会子,你……要去哪里?” 洛康看他模样,啼笑皆非地捏了捏额角,对着微蓝暧昧一笑:“妹妹好久没去茶楼喝茶了罢,出去转转。” 微蓝回他一个“不巧,才去过”表情,洛康干干咽了咽口水,斜眼道:“你不出去,在我这儿浪费炭火啊?” “好罢。”微蓝朝吴君峤笑了笑,又水波不兴地对着洛康道:“我走还不行吗?”目光凉风飕飕地刮过洛康的后颈,“不就是一盆银炭,小气吧啦的,回头我就和笙儿姐姐告状去。” 洛康抬手作势要扔袖兜里的扇子,摇头嘲笑下魂不守舍的吴君峤,好气又好笑地道:“你走是不走?既然出去,给我带一盒醉香楼的芝麻酥糖回来,想了好久了。” 微蓝冷漠地“哦”一下,极其自然地伸了伸手,洛康纳闷地翻看了微蓝的掌心,推了推她的手,“干嘛,我又不会算命。”微蓝“哼”一声,又把手伸过去,洛康这才不甘地用门牙磨了磨自己的嘴唇,“谁小气啊?”说着不甘地掏出一锭银子,扔进微蓝的手里。 微蓝心满意足地一笑,侧眸正对着吴君峤那张愣愣的脸,“走罢,若你无事,陪我去买糕点好了。” 吴君峤探究地目光在微蓝身上一闪而过,再次告别洛康,又静静地低下头。 等到二人在醉香楼安稳坐下,面前放了满当当的点心,什么桂花鸭,水晶牢顽,狮蛮栗糕,赤豆元宵,蜜灌藕,雪花酥。微蓝瞠目结舌地见吴君峤豪迈地点菜,小声问道:“你……” 还没问出来,吴君峤已温言道:“没关系,我有银子。”言语间又加了一盘芝麻酥糖。复而满脸疼惜地看了看微蓝,斟酌了一会,抬手张了张嘴,又咽了下去,最后低头也不看微蓝,说:“往后,银子若不够使,你去钱庄里报我的名号。”暗搓搓地递过来一块玉佩,“你给掌柜的看这个,他就会给你支银子了。” 微蓝心中一阵呐喊,吴君峤莫不是误会她在洛家过得艰辛,才买份糕点都找洛康要钱吧?稳了半天心神,笑道:“那玉佩我先帮你保留着,等你从边关回来,我再还给你。” 吴君峤低头抿嘴半天,嘟囔了下,也不知说了什么,呆了好半天,声音放大了些:“其实不用还的,这……本来就是该给你的。” 那是块成色不错的玉佩,颜色纯正均匀,水头好,透明度也高,玉佩中央有红色血迹般的天然印迹,被人修缮后,显现出一个小小的“之”字。微蓝眨眨眼,吃吃道:“我外祖的?” 吴君峤点点头,又摇摇头,视线在那玉佩上逡巡了一阵儿,低声道:“现在是我的了。” 微蓝压了压自己的肩膀,表情十分无奈,这才接过,放在手心里,端详许久,“有人说,我外祖同定国公是知交好友。” “你该唤祖父了。”吴君峤板起脸来,有些生气,可气不过三秒又觉得自己无聊得紧,看微蓝举手投降认输,心里的不痛快顿时烟消云散。 “祖父让我给你的,不过……”他又不好意思地咽咽口水,一阵暖流涌过他的头和脚趾,很是费力地说完,“我也想着给你的。” 吴君峤每次说话,都不太敢同微蓝直视,不过只言片语,他的脸上已有了明显的红晕,微蓝一瞬尴尬,不知说什么好,只得若无其事地吃着面前的茶点。 楼下的古筝还在铮铮地响着,点心可口,她也不想太多,只神情专注地盯着吃的。吴君峤看两人的目光终于不必对在一起,长长地舒口气,瞥眼又看看微蓝,眼里明净温柔,眼神明亮如星辰,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微蓝也佯装不知,一直低头,只露出自己小小的下巴,不知为何,竟也被他看得害臊起来。 别人嘴里的吴君峤,刚直不阿,却鲁莽不可雕也,可微蓝想着,他在自己面前的这副样子,明明是小心翼翼,害羞生涩嘛。她小心地咽着糕点,又怕自己动作不雅,显得难看。过了好一会子,她渐渐吃了不少东西,对面那人还是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只让她整个人,仿佛全身发热,手中微微出了汗,身体只剩下胸膛中的一颗心,一直噗通,噗通,噗通。 微蓝原先粉白的脸变得粉红,她猛地一抬头,见吴君峤已经和缓缠绵的目光又开始不大坦然起来,眼神慌不择路地四处乱转,微蓝唇畔的弧度轻轻一抬,小声道句:“呆子。” 而吴君峤以一种不好意思的神情接受了微蓝的评价,目光水亮,对了对手指说:“你……你喜欢的话,我再去加……” 微蓝噗嗤一笑,用手轻轻戳了戳自己鼓鼓的小腹,“可不能再吃了,再吃我要走不动了。”吴君峤听言,摸了摸后脑勺,身子因猛起而左右晃了晃,他用修长的指节虚虚地捏住一个案角,低头道:“那……那我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