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兼之寒风阵阵,娇娇只觉整个世界喧哗无比,路上行人纷纷,她火气极大,就是这冷雨都浇不灭。迎面一人挡住她的去路,硬生生截住了她的脚步,娇娇深吸一口气,大声道:“没长眼睛呢?往人身上撞?” 来人着一身清俊雅致的蓝裳,在大雨的湿气中静静看着她,迷惘道:“小生瞧姑娘一人在雨里走,过来与姑娘把伞,还请姑娘不要误会。” 他乌黑的发似因着大雨,沾染了串串水珠,睫毛低垂,面部线条优美,娇娇一时怔了怔,仿佛忘记了呼吸,又飞快回过神来,道:“我认得你,你是那天带走庞彤那个,曹……曹华……” 曹华麓把伞递到娇娇手上,往她身后看了看,就着飞溅雨点形成的雨幕对着娇娇微笑,“在下曹华麓,见过两位洛小姐。” 雨水顺着他的身姿滑落下去,他只呆立着不动,娇娇心觉过意不去,回头看看微蓝道:“多谢公子了,不过我姐姐那儿有伞,这伞公子拿好罢。” 曹华麓见娇娇过来,又往后退了两步,眼神里哀伤,疼痛,填得满满的,“不必了,上次庞姑娘闹了洛小姐的生辰,原是我过错,本该登门道歉,区区一把伞算不得甚。” 微蓝轻轻移步过来,雨水亦打到她的裙角,风吹着,几分冷,她看着曹华麓躲闪的眼神,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也走至娇娇同列,看雨滴滴滴答答地顺着他白皙修长的颈项滑落到衣领中,夹着他仓皇的眼神,显得极为狼狈,他眼中清澈如琉璃,又同微蓝深深一礼,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还没能恭喜洛小姐觅得佳缘。” 没待微蓝反应,他已是踉跄转身向微蓝,娇娇告别。微蓝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喉头发紧,明明自己之前已经完完全全地拒绝了,但看他这副模样,还是于心不忍。 娇娇侧头看她,牵住她的手,朝她笑了笑。 雨越下越大,两人裙角都沾上了污泥,油纸伞都无法让两人周身干爽,娇娇气闷,“今日出门真是背运。” 刚抱怨完,车夫阿西就赶着马车出现在眼前,娇娇重重呼出口气:“阿西,你是看着时辰来的吗?” 阿西憨直一笑:“雨太大,包了油布,就寻不到小姐们了,快上车罢。” 娇娇揉揉脑袋,全身脱力地嗯一下,拉着微蓝,就上了马车。 结果就是……微蓝刚回到洛家,洛二夫人便让宋嬷嬷请她去屋里说体己话。对此,微蓝表示:心好累。 微蓝清楚,自己在京都洛家受到的种种好处,不单是靠她自己讨好卖乖,也是因着洛明德带着的五个儿子个个得力,随时能成为一股潜力绩优股。吃穿用度和舒畅的生活节奏,只是因为她值得被这样供应,虽然这样说抹去了洛二夫人和蕴笙对她的真情实意,但近来的日子里,她总算想明白,她如何能一边安享着洛家给她的锦衣玉食,却不能替洛家承担起风雨?所有人为何都先从她开始攻击,再来探测洛家的态度?还不是因为她最柔弱无助,最好拿捏? 家中的芊芊出嫁后,洛二夫人虽对她种种维护,但微蓝心里一清二楚,曾经的愉快又安逸的日子,就快要结束了。 “要说蓝儿这孩子也是命苦,馨娘的事年年被拿出来戳她的脊梁骨。”洛二夫人叹口气,无奈地对宋嬷嬷说道。 “太太明白的,当年那事寻常人家是断不敢提的,还不就是这庞家胆大包天……”宋嬷嬷拉长了声音。洛二夫人头疼地揉揉额角,“自笙儿进了宫,也就这孩子在我这里承欢,也慰藉我不少,我好好照顾蓝儿,也能让馨娘安安心。若她地下有知,保佑蓝儿早些嫁给峤幺,我也就放心了。不然再这么风言风语地败坏她名声,母亲那边……恐怕会不高兴了。” 知道洛二夫人说的是实情,宋嬷嬷稍有尴尬,“公主殿下怕是一直觉着蓝儿小姐配不太上,最近又这么多事……” “唉,洛家能帮她挡多久风浪便挡多久罢,峤幺那般喜欢她,估摸着几年里不会移情别恋,我也常去嫂嫂那儿走动走动,别让她往蓝儿房里塞人,待蓝儿生了嫡子,管制丫鬟婆子的本事,怕是已能看了。到时候我也不必操心了。” “南风来报,说蓝儿小姐近日来夜不能寐,要说她惹下的糊涂官司还真是不少。这纪公子……”宋嬷嬷扶额揉了揉眉心。 “没有的事!那纪公刘还不是我娘乱点鸳鸯谱,不过是多说了几句话,就以为他二人有甚了,纪公刘都已经娶了蒋家那个丫头,往后这话别说。至于这公孙雪,上一辈的事能怪得着蓝儿吗?明德给她那个手链只交代是馨娘遗物,旁的可甚都没说,这公孙雪过来招惹她,也不关她的事。也就是这曹华麓,……”洛二夫人的长篇大论就此铩羽,她眉心重重一拧,“南风怎么回报的?” “说是蓝儿小姐在南郡时已是拒过了,哪知这次还是横生枝节了。”宋嬷嬷暗叹一声,心道时运不济。 “那往后别叫他二人见面了,不过一介郡丞之子,真当自己是哪根葱?蓝儿在南郡就看他不上,上了京都眼里还能有他?笑话!”洛二夫人越说越气愤,“连累蓝儿金玉一般的名声,上回玉涟那浑丫头过来闹那么一遭,蓝儿早已是无辜受累,现下还出个庞彤,这种嚣张跋扈之列,我就说蓝儿打得好!换了我,也一样浇庞彤一身酒。” 宋嬷嬷拉拉洛二夫人的衣袖,又帮洛二夫人抚了抚,像是帮她平顺心情,“太太还是闺阁时的脾气,蓝儿小姐可不就是跟着太太有样学样?主要是蓝儿小姐烧对了高香,太太哪是甚人都愿意提拔的?” “不过这曹华麓确实可用,只是他同那庞彤牵扯上……”洛二夫人若有所思地说着,“这厢还是让蓝儿去见见他?也好给笙儿添个帮手?”洛二夫人伸手给自己掖了掖身上的锦色薄毯,往榻边一歪。“紫苏啊,不然你去同蓝儿说说,这条路可别给堵死了……” “太太思虑周全,”宋嬷嬷顿了顿,不无忧虑地道:“只是这庞彤若是沾上了曹公子,怕是没那么好打发,慧主子要用他,却是多了几分把柄在别个手里。” 洛二夫人不悦:“哼,那丫头就是个没教养的胚子,不过是个土包子,公孙雪咱们都对付掉了,还怕她这么个没权没势的?” 宋嬷嬷不好接话,只得笑着说些别的:“这庞彤倒也好打发,太太不必忧心,就是这公孙雪,近来似乎不□□分。” “不安分?那他又能怎样?当年的铃兰公主都须得依附我娘,又何况是他?他在京都停留太久还放浪形骸,有的是把柄能叫人参他一本。”洛二夫人不屑地笑笑,“他倒也是聪明,太恭谨让人拿不到错处的,也活不到多久。这么一遭让别个觉着他不足为患,我听说他还主动同皇帝约定,要把他的第二个孩子送进宫做质子。脑子也是活络,是个能遗万年的祸害。” 见宋嬷嬷欲言又止,洛二夫人问:“难不成木绣又帮着他在府里打探消息了?”洛二夫人气得将手边竹卷一掷,“哗啦”一声散落开来,“不是念着幼时情谊,我会这么姑息?你去告诉她,遂宁虽在婆婆那里养着,但是一个哑症的孩子,她还指望他翻出天去?我好心还帮她藏着含羞,她却是不知好歹!” “太太,……”宋嬷嬷握住洛二夫人的手道:“木绣她并不知晓含羞的存在啊。”洛二夫人不语,心中筹算着,宋嬷嬷见洛二夫人神情,踌躇开口:“太太对木绣,成也情谊,败也情谊。有些话奴还是该说的,蓝儿小姐和南海郡王的事,太太也不该插手,毕竟是旧人之约,咱们之前也允了人家说给些个时间考虑。可现下峤幺公子喜欢了蓝儿小姐,咱们就把郡王爷挤到一旁,他气愤又正遇上木绣这样为自己谋前程的,一拍即合很是正常,不过是太太聪慧,马上了断了木绣的胡闹,也断了郡王爷的心思……” 洛二夫人刚想反驳什么,宋嬷嬷接着说:“的确,蓝儿小姐对郡王爷无意,太太也是疼爱蓝儿小姐,才会出手。”洛二夫人认同地点点头,“蓝儿就同我自己的孩子一样,我哪里舍得叫她再受委屈。” 忽而,洛二夫人眼神一厉,咬牙道:“如此,蓝儿出嫁前,就把木绣锁到西边的那间柴房里,别叫蓝儿看到她心烦。” “哎呀,太太说得哪里的气话,若是旁人,太太早发卖了,哪像如今这般,还好吃好喝地养活着?太太心慈,等往后木绣见到了含羞小公子,知晓了太太的一片苦心,她也不会再昏了头胡闹了。” “但愿…”洛二夫人愤闷道。“回头你再挑些机巧玩具送到寺里去,香油钱也多准备着些,别让人苛了那孩子。唉……”洛二夫人忽而叹了叹气,“紫苏啊,你且去问问蓝儿愿不愿意见见曹华麓?若是不愿……”洛二夫人双目一合,“那也便这样了罢。” …… 微蓝颓然地靠在软榻上,想起看着宋嬷嬷那张和蔼可亲的脸,不由问道:“婶婶吩咐我一定要去的?” 宋嬷嬷笑道:“太太心疼小姐,这曹公子上门来道歉,太太让小姐自己决定。见或不见都随你的。”宋嬷嬷挥手让一旁替微蓝揉着肩膀的南风出去,缓缓道。 “小姐也得为慧主子想想,太太虽宠爱小姐,可慧主子对小姐那般好,小姐总该……”微蓝不由得一阵心酸,当初蕴笙入宫欢欢喜喜,如今即便是有了孩子,还是过得不得安宁。 宋嬷嬷见微蓝若有所思,担心微蓝不同意,又再接再厉道:“好小姐,庞姑娘这事,我晓得您心里不痛快,可广玉长公主殿下也算帮您扳回一城了,这段日子,您瞅瞅吴公子待你,可真是没得说。倒不如见一面,彻底断了曹公子的心思,也把误会说开,说不准曹公子还可为慧主子所用?” 微蓝怔怔地看看宋嬷嬷,收了眼神,点点头道:“有劳妈妈备些时令果子,蓝儿有分寸。” 宋嬷嬷闻言欣喜若狂,本以为此事必定不成了,又见微蓝闷闷地揉了自己的眉心,心中明白过来:微蓝即便不喜欢,多少还是在乎蕴笙的安危的,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强。想着走过来帮微蓝顺了顺头发,“老奴代慧主子谢过蓝儿小姐。” “妈妈这样就太见外了。”微蓝淡淡说着,还是心头一拧,宋嬷嬷还是不够信她,左谢右谢的,倒显十分生疏。折腾了一会,南风过来通报说曹华麓来了,宋嬷嬷拍拍手叫南风出去捧果子,明显是不太想让她跟着。 微蓝也没多想,只一心一意准备去见曹华麓,不想一见已吃了一惊。曹华麓看到微蓝时略一施礼,还刻意将头低得狠了些。但掩不住眼底深深的青紫。他雪白的下颌,有尖细指甲划出的一道血痕,看起来触目惊心。 跟过来的南诗过来拉拉微蓝的手,道:“这曹公子也是挺可怜的,昨天淋了雨,回去了还被曹家的管家请了家法,今天走路都不稳呢。” 微蓝将脸转去南诗的方向,希望她别再说话,又瞄了瞄曹华麓的脸,宽慰道:“左右我也无事,曹公子是旧交,大可不必这般客气,年姐姐也定时同我联系,这次的误会,只要再没有下次我也就算了。” 曹华麓连连作揖,“洛小姐请放心,我这些日子就打发她走,必定不会再有这等事了。” “曹公子可要搞搞清楚,我们家小姐是无辜受累的,你这话说出来,倒像是我们小姐逼你赶她走一般。”南诗愤愤不平道。“曹二公子路上搭救了庞姑娘,还让她一直不明不白地跟着自己,最后还来洛家大闹一场。这样的事情真是离奇又叫人气恼!” 宋嬷嬷看南诗多嘴,面色黑了黑,见微蓝没有反应,走过去摇了摇微蓝的手。微蓝抬眸笑道:“蓝儿幼时承蒙曹公子照应,不胜感激。只是好些年过去了,蓝儿既已定亲,总得顾及夫家的感受,曹公子也当明白三人成虎,人言可畏。曹公子也是看着蓝儿长大的,想必也知晓蓝儿不是那种由着人拿捏的,是非好歹,遇上了总归是不怕的。” 曹华麓闻言把头轻轻地垂了下去,神色黯淡,“是啊,妹妹自小就是极有主见的……”说着无奈地叹了口气,“昨日,我已与她言明,庞小姐是聪明人,应当是一点就透,只是她今晨便使人来说自己病了,我一介男儿,不好赶一个病中的弱女子走……” “曹公子这些话不必同我说。”微蓝咳了咳道:“她有此误会想来也有她的缘由,即便庞小姐是曹公子的过客,往后曹公子觅得佳人听此传闻怕也是不妥。个中情形还请曹公子审慎应对。” 微蓝的话叫曹华麓若有所思,他目中无光,仓皇一笑,却不得已牵扯了面上的血痕,他轻微的皱了皱眉,道:“说来,合该也同洛夫人拜见拜见告个罪,妹妹的意思,我也清楚了。” 微蓝心头一动道:“婶婶为人最是热心大方,曹公子在京都的住所可还合心意?左右我与年姐姐是书信来往,情谊更胜从前,曹公子若得空,倒是可以与我家元大哥哥和康二哥哥切磋切磋?” 曹华麓怔怔地抬头看了看微蓝,脸上的血痕尖细又锋利,似乎是女子的指甲所划。只听他低低地道:“那要……有劳洛夫人引荐了。” 一旁的宋嬷嬷听到这句,心里一块大石终于放下,亲切道:“曹公子说得哪里的话,我家两位公子早慕公子才名,若是能多多走动,倒也是美事一桩!”说着同微蓝使了个眼色,“这天色也不早了,老奴领曹公子前去拜见?”又说了几句,曹华麓黯然告辞,临走前立在一处回头深深地看了眼微蓝,忍着疼痛尽力扯出一个笑来,他本就生得极好,那一眼看过来,足以叫人七魂丢了三魂半,可他眼里满满的惆怅疲惫。微蓝看到他用自己漂亮唇描绘出一个简短的词语:保重!那一刹那,他的面孔苍白又坚定,转身一会就不见了。 宋嬷嬷送完曹华麓回来,见微蓝尤自出神,有些心疼,温柔道:“小姐就听老奴一句劝罢,男人嘛,有几个没有花花肠子的?这曹华麓对小姐的心思看起来便不是一天两天了,小姐是给他指了条明路,算不上利用。”微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点点头,听得宋嬷嬷继续说,“要说这吴幺公子,是当真光明磊落,往常一群人只偏说他种种不好,还不是看他门第高,又有本事,拿他的脾气出来说事。小姐可不要被传言所惑。” 微蓝似笑非笑地看着宋嬷嬷,心里实在不明白,她老人家为何这么说,玉涟的事,庞彤的事接踵而来。她一没有哭,二没有闹,三也没有要上吊,她哪里看出的自己因为吴君峤而心里不痛快?或是说,和曹华麓有点什么? 宋嬷嬷看微蓝神色不似做伪,用充满檀香的袖子抚了抚额角,“曹公子说,那庞姑娘是偷翻了他随身带着的册子,一时有所误会。” “哦。”微蓝不知回应什么,只冷漠答应下,反正本就与她无关,想着想着,又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张口问:“那册子呢?” 宋嬷嬷一旁静静地瞧着她,又摸摸她的头,用近乎怜悯的目光扫过她,说:“夫人让他烧了,让他别留甚念想,这样往后,洛家和曹家,倒可多多交往着。” 微蓝点头,洛二夫人说得好啊,得不到的就不要念着了,放弃了自己不该有的念头,来换一个飞黄腾达的机遇,想来并不是谁都能有此运道的。 宋嬷嬷盯着微蓝的若有所思,想起曹华麓的恳切目光,“洛小姐曾明确拒绝过我,现下她定了亲,我也不会破坏,若夫人信得过我,愿尽绵薄之力。” 自家太太笑逐颜开,“南海郡王的事,曹公子怕是也知晓一二罢,……”洛二夫人说着,艺术性地停顿一番,曹华麓的头渐渐低垂,“凭我家蓝儿的品行容貌,引人注目也是常态,不过她既是做我吴洛家的人,你们的心思,就一个都不许留。”许是见曹华麓面露痛苦之色,洛二夫人接着道:“求而不得是痛苦的,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世事无常,哪有那么多的鱼与熊掌可以选择? “多谢夫人提点。”曹华麓艰难地磕了一个头,“往后,还请夫人多多照拂……” 宋嬷嬷收回思绪,见微蓝还在发呆,说:“还是吴公子有福气呢,能遇着小姐这般的姑娘。还不得巴巴在院子里等着。” 微蓝一愣,回过神来,“他?” 宋嬷嬷笑出声来:“他又不敢让人通报,只偷偷来,在院子里站站,能不能看到小姐,全凭运气。” 微蓝无奈:“又不是见不得人,他何必如此。” 宋嬷嬷捂嘴笑道:“就是,我朝女子哪里有那么多禁制,何况你二人都定了名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