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已有一个时辰,而我还坐在木凳上,盯着婢女送来的几件素色锦衣。 申管家一早就差人来吩咐过,务必梳妆得体。说是吩咐,实为警告,让我不要乱了规矩。 不过,都知道我是要出府的人了,也不花心思为难我,传了句话便走了。 我思量了片刻,起身拈来一块包袱布,将那些衣物全数放了进去,这些新衣,够我和小梦穿好几年的。 我始终还惦记着上回沈娘绣的衣裳,自打我从柴房爬回来,那些衣物就不见了。这也难怪,府里毕竟有上千的侍从和婢女。那样好的衣裳,都是大家平日里穿不到的。 我麻利地穿了件白底青色的布衣,挽了个简单的发髻,背着包袱便出了门。 这是我回到西厢后第一次出门,反正我不急着去正堂,索性慢悠悠地走。 以前竟没有发现,这林荫道两侧有这么美的花草。心境悲凉,连这脚边的美景都忽略了。 我顺手捏了几只粉红牡丹,又摘了些夕颜,走走看看,心里一阵欢喜。 记得在柳巷时,我和小梦、碧竹,时常去郊外采摘些野花,回来插在花篓子里面玩,还相互妆扮找乐子。那时候虽说日子清苦,却落得自在开心。 我不由自主地拈起一朵牡丹花,插在后发髻上,又轻轻地压了下鬓角,嘴角微微提了一下,甚是欢喜。在王府数日,这恐怕是我最开心的时候了。 我正陶醉得入神,耳边竟突然传来一阵男声,似乎在哪里听过:“还不错!” 我顾不得找寻声音的来源,慌乱中将头上的牡丹连同手里的夕颜一同丢进了花丛中。 在出府之前,我不想再招致任何口舌了。 “明明姿色过人,为何偏偏粗布烂衣?” 我闻声望去,对面一棵大树下,一袭金色锦衣衬着修长的身影,华丽而尊贵。仔细望去,那金线缝制的锦衣相较那日他刚来王府时更为巧夺天工,想来是为了明璃大婚。 西瑶王眯着眼睛打量着我,眉骨挺拔,眼若弯钩,他身后站着卫吉。 我傻愣在那里,忽地看到卫吉朝我挤着眼睛,我这才瞬间明白,立刻又跪了下去:“给西瑶王请安!” 嘶嘶—— 该死,我的膝盖! “起来吧,这里又没旁人,本王最烦这些复杂的礼数。”西瑶王说着白了侍从一眼,径直朝我走了过来。 我起身,步子不停地向后,背部硬生生撞在一颗大树上。 西瑶王停下脚步,面色忽地严肃起来,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坏笑:“木莲霜,你可知罪?” “嗯?”我一脸不解。 “明璃大婚,你就穿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这…… 我停顿了片刻,轻轻攥紧手里的包袱,接着回应:“莲霜本就是街景之女,粗布衣裳乃是再正常不过了。自知碍眼得很,王府本就不是我该待的地方。” “你就这么想出府?”泽玉挑了下眉毛,“难不成府外有你什么人在等你?情郎?” 情郎?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此生我恐怕不会有了,谁会要一个名节已毁之人。 我轻咳了一声:“府外有我柳巷的家人,不知道她们如今是否温饱,十分挂念罢了。” 西瑶王的眸子忽地闪过一丝光亮,应道:“这好办,等下卫吉正好要出府替我买东西,他可以顺道替你去看一看,是不是卫吉?” “啊?”卫吉惊了一下,瞬间领会了主子的意思,“是,王爷。” 我本是随意一说,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瞬间面带喜色。 可转念一想,今日明璃大婚,我出府也不过是几日的事。况且我与西瑶王素不相识,还是不生事的好…… 我收了念想,立刻回应:“那日莲霜受府内苛责,多亏卫吉及时赶到,莲霜已感激不尽,再不敢受殿下的恩惠了。” “看来莲霜姑娘也不是十分想见家人。”西瑶王似乎有点不高兴了。 我低头不语。 “王...王爷,小的真要出府一趟吗?不是还要帮您去清点圣上赐的贺礼?”卫吉在西瑶王耳边轻声轻语,一副焦急的摸样。 西瑶王没理会他,而是一下子扯过我手里的包袱,全数抖在地上:“来王府数日,你就得了这么几件破衣服?” 他皱着眉头,一脸不解。 我一怔,好气性戛然而止,弯腰将衣服一件件捡了起来,起身后冷冷地对着他说:“西瑶王堂堂皇子,原来喜欢逗别人玩。” 说罢,我便转身离去。 西瑶王一惊,立刻快步将我拦下,朝着卫吉说:“从贺礼里,取十批上好的锦缎,再取百两黄金,给木莲霜的家人送去。” 我双目瞠圆,愣在原地。 这瑶王心思善变,眼下又是何意? “啊?”卫吉急忙跟了过来,“王…王爷,那上好的锦缎数目本就稀少,少了说不过去,换…换次一档的青罗缎可否?还…还有那百两黄金,数目之大不说,而且突然送于市井家人,太过招摇,恐怕引来周围人惦记……” 卫吉特意给我使了个眼色:“今日南苑王大婚,若是圣上的贺礼出了岔子…怪罪下来…” 泽玉恶狠狠地盯着卫吉:“你今日,话颇多!” “小的不敢。”卫吉立刻把头低了下去。 卫吉所言不假,更何况我并无要他相帮之意。 我立刻俯首拜谢:“谢过西瑶王。今日确实多有不便,不劳烦王爷了。” 见执拗我不过,西瑶王盯着我手里的衣服左看右看,艰难地挑了一件淡粉色的锦衣攥在手上,侧身对卫吉说:“明日未时,送莲霜姑娘去城外省亲!你先去打点贺礼,我随后就到。” “是…是,王爷。”卫吉笑嘻嘻地一溜烟跑了。 我傻傻地戳在那里没动。 虽说明璃答应我大婚后放我出府,却未指定确切的日子。明日能够先出府一趟,是再好不过了。 正想着,西瑶王忽地压低身子,直视着我:“本王的安排,你可满意?” 我抬眼。 从未如此近距离端详过西瑶王,色若春晓,风神俊秀… 太过好看的面容让我的脸颊不禁一阵红润… 我猛地后跳了一步,小声回应:“是…奴婢…” 要知道,在柳巷我从不用任何繁琐的称呼,奴婢这两字说出口竟是如此的别扭。 “是奴婢该死,妄自揣测西瑶王的意思。西瑶王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今后莲霜这条命就是您的,有任何事,奴婢愿意拼上性命偿还——” “性命?你有几条命?”西瑶王竟然又向我靠来,笑眯眯的眉眼越来越近,面部几乎快贴上我的… 我灵机一动,身子预向下,双膝还未着地,一只大手就将我身子提起… 四目而对… 下一秒,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以后,没有旁人在的时候,叫我泽玉。还有,不许自称奴婢。” 我慌慌张张地点头应付。 泽玉顺手将手里的浅粉色锦衣搭在我的手腕上,责令说:“穿上!本王帮过的人,别那么寒酸,污了我的眼!” 说罢,一阵脚步声渐行渐远。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林荫道尽头,我才大呼了一口气,低声呢喃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泽…泽玉。” 我至正堂时,成列的婢女侍从已经站立整齐,赤红色的绸缎由堂下一直延伸至府门口。 大典似乎马上就要开始了。 我快速扫了一眼,轻轻踱步至上次沈娘推我进去的那群侍妾列中。 原来这些婢女之上、正主不足的妇人竟然都是侍妾,老王爷的侍妾,整整两列竟有近百人。 我刚站定,便看到正堂之中,明璃身着一身正红色锦衣,款款而来。 柔亮的云锦面料上纹理之细、绣工之精,恐怕连沈娘都可望不可及,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上好的佳品,可见他为这次大婚花了多少心思。 今日的他身躯凛凛,明眸皓齿,眼神中充满期盼和喜悦。 我望着他的样子出了神… 又想起那几夜里,他如星辰般的点点温柔…… 再抬眸时,我硬生生撞上明璃的双眸。他面色略带惊讶,正上下打量着我的衣衫,那个神情说不上是喜还是厌。 “恭迎王妃入府!” 申管家拉长的语调引得众人朝门口齐观。 大红的轿撵缓缓被抬进门,轻轻地放置稳妥,数颗硕大的碧云珠穿着金线由轿顶连至角檐,轿帷的金线所制的流苏微微摇晃着。 我仔细一看,整个喜轿的帷子竟然都是用金丝绒制成。奢华别致,却又不显张扬。 流苏门帘缓缓被掀开,众人都探长脖子踮起了脚。 一个身段纤细的女子慢慢地落步在红锻上,大红色的锦缎盖头虽然遮住了她的容貌,可她优雅的步子着实轻盈好看,奢华的嫁衣稍稍扫过脚下的红缎,如同赤云般浮动着,美轮美奂。 我回眸偷偷望向明璃,他虽然面色平淡,可双眸中,尽是爱慕和喜悦。 想到这儿,我鼻子居然一酸…… 不知从哪一刻起,我竟也心心念念着他是我一个人的,哪怕只有那么一刻。 木莲霜? 你还真的开始想入非非了? 我使劲掐了下自己的胳膊,晃了晃脑袋。 不行,出府之前,我要找他问个清楚。总不能不明不白地就… 思忖之时,我总觉得有人在看我。 目光四处搜寻,忽地定格。 西瑶王泽玉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明璃的一侧,我竟未发觉。 没了往日的和颜悦色,他一脸死灰地盯着我。 这也难怪,满院子的人都仰慕新娘的容颜,只有我… 色胆包天地盯着明璃。 我顿感脸颊发烫,连忙低头,将脸侧向旁侧。 新娘缓步上堂,新郎陪伴在侧。 直到正堂里的礼拜开始了,我都没有再看向他们一眼。 我默然地听着那些亘古不变的吆喝声——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这是怎么了? 我我居然又想起了夜里那个温热的臂膀,该死。 戳在外面整整一个时辰后,喜宴终于即将开始… 申管家转向众人:“众人听着,侍从与婢女十人一组,按照昨天拟定的分工,各自入位。膳事由芷翠负责、碧竹协助,宾客的秩序由李青负责。” “王爷吩咐了,今天喜宴,做得好的,全府上下打赏。若是有半点差池,就等着掉脑袋吧!” 话音刚落,数列侍从和婢女便瞬间散去,脚底好似踩了火轮。 我正想走,就见申管家转身冲着我这几列妇人说道:“至于各位姨娘,吉时已过,就没各位什么事情了。不过王爷大婚,福泽众人。西偏殿后面的紫鸳堂,设有几桌可口的饭菜,招待各位。请自便吧。” 申管家甩了甩袖子,匆忙离去,离开前不忘狠狠白了我一眼。 老王爷的各位侍妾一阵抱怨,有的骂申奕忘恩负义,有的说她们命太清苦,有些抱怨分不到王爷大婚的点赏。但抱怨归抱怨,嘴巴上说过了,大家还是陆续朝紫鸳堂走去。 我浅笑了一下,转身正想回西厢,沈娘突然出现把我拉到了一侧,先是把手里的几个荷包塞给了我,然后一脸喜悦地说:“尹家小姐果然是出手大方,派她娘家婢女秀叶在东偏殿分发打赏下人,府内上下人人有份。你快去看看吧,兴许还能再领几个!” 沈娘眼巴巴地看着我,我却一口回绝了。今日人家大婚,我着实想凑这份热闹。 “你呀,沈娘知道你不喜这个,但你不是总惦记柳巷亲人吗?不为自己也为她们取些。可别小瞧这荷包,里面都装有上好的香料,定气凝神,外面用的也是上好织缎,再加上这精美的绣样,实属上品。” 沈娘果然最懂我的心思,我轻轻点了点头朝东偏殿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