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娘果然没有食言,过了老王爷的头七,我就被送回最西面的厢房。与其说是送,不如说是自己爬回来的。负责送我的侍从将我从小路送到西侧的林荫道后,便扭头走了。这林荫道以西甚是静癖,我的厢房是唯一一处宅子,四周皆是茂密的杨树林,林外高墙耸立,任何人都插翅难飞,他自然不会再管我。 我萎缩地爬进院子,嘴巴里的血腥味道让人作呕,我抬眼看了下,苦笑地看着院子里的鸟儿。我回来的两日都对着它们傻笑,打发时间,强撑着身子告诉自己,不能死。 第三日傍晚时分,沈娘偷偷来看我了。我微微抬起了眼,刚看到她的样子,沈娘就哭得伤心不止。 我心中本挂念婆婆的病,想托付沈娘出外打听。可如今自身混得如此田地,想着沈娘还是与我没有瓜葛的好。 她说南苑王已将老王爷的后事处理完毕,我没做声。 她说让我好好休养身子、才有出头之日,我不语。 沈娘怎能不知我的心性,她朝我叹了口气,将带来的吃食和衣物悉数摆放整齐,又嘱咐了一通,便匆匆回去了。 沈娘走后,我的眼角始终湿漉漉的,不知婉婆婆的病如何了? 自那天后七日,西厢好似被人遗忘的废墟,再没有半分人气。我穿过杨树林,到高墙边找了一颗枝叶繁茂的大树,几次试着爬到树顶寻找逃生的机会,却每次只有摔得鼻青脸肿。 我是真的会死在这里么?唯有保存体力,再寻找机会了。 这一天傍晚,我正在院子里看天上的月亮发呆,忽地听到墙外一阵急促的呼吸声。起初我以为是什么野狗野猫之类的。 待我贴耳附在内墙,才听出,是两个人,而且…是在交欢的两人。 我一怔,朝后退了一步,脚底的石子散开,轻轻地砰了一声。 “不会有人吧?”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我只觉得有些耳熟,却辨认不出。 我贴着墙壁不敢喘气。 “哪有什么人啊?这里早就是废宅了,谁还会来住?” 我瞳孔放大,竟然…竟然是碧竹的声音,原来她并不知道我已经回来了。 男人的喘息缓和了许多:“你和我去府外吧,别在这里待着了。一想起你要伺候申奕那老不死的,我就生气。” “青哥都没这么急,你至于吗?” 碧竹嘴巴里面的青哥,便是那日来接我上轿的侍卫首领李青。那这人是谁? “我当然着急,你只能是我的…” 我还没想明,便立刻把耳朵堵上了,那纠缠的喘息声又周而复始地开始了。 我不禁冷笑着,在柳巷朝夕相处五年,我竟不知道碧竹还有这般心性。 不知过了多久,墙外悄然无声了,我从门缝里窥探了片刻,确认无殊,这才慢慢走回屋。 我原以为碧竹那日是为了自保,现在看来,她一早就做好了留在王府的打算。 第二日清晨,我还没有起身,就听到沈娘急切的叫喊:“莲霜!莲霜!快起来了。” 我快速起身将外衣穿好,急忙开了门:“是不是有婉婆婆和小梦的消息了?” “你终日只会惦记着别人。我听铜铁铺子的魁叔说小梦带婉婆婆去邻县买药了,要走几日,你别挂心。” “太好了。”还是沈娘知道我的心思,“难道是沈娘有事?” 沈娘摆了摆手,微喘着气:“孩子,王爷有事宣布,让大家都去正堂。我深知府中那些人的小心思,定是没人会提及你的事,便趁着给王爷安置寝衣的功夫,和王爷提起了你。” 我上前一把扶着沈娘,西厢的路远的很,她定时一刻没歇就告诉我了。 沈娘一把抓起我的手: “王爷说,当初因给老王爷冲喜,强行送你入王府,如今老王爷已归西,还是会顾及你的名节,宽大处理,你可以留在王府做个侍妾。” “侍妾?”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万万不可,我一定要想办法出府才是。 沈娘见我没说话,以为我心心念想做王爷的侧妃,连忙安慰我:“虽...虽然不比侧妃,但侍妾好歹也是伺候王爷的活儿,芷翠之流的也不敢欺负你了。” “沈娘,我...”我来不及解释,沈娘就拉着我出了门。看到沈娘一片好心,我也没多说什么,只能见了王爷再张口了。 正堂门口,侍从和婢女都分列整齐地站着,原来王府的下人聚集起来居然有上千人。我匆匆扫了一眼,申管家站在正堂门口的台阶上,正和侍从吩咐着什么,眼睛时不时地朝正堂里看。 沈娘将我带进下人其中的一列里,自己则站在旁侧的一列。我微微抬眼,我这一列女子的穿着,多半是绸缎,但乍一看,她们的衣服又不似正主般华丽,却也不像是普通婢女。而我一身青色素衣,显然有些格格不入。 沈娘在府里多时,她定是知道府中的规矩,我就没再发问。她用手肘戳了下我的手臂,笑了着指了指堂内。 我抬眸的瞬间,一张英气十足的面孔已出现在门口,眉骨高耸,面容英俊,蓝色的披风衬着他高大的身形,举手投足间彰显着王家气质。 下人瞬间一阵骚动和惊叹。 “王爷气宇非凡,越发俊朗了。” “是呀,是呀。” …… 原来,这就是明璃,南苑王爷。 早有传闻,南苑王一脉文武皆修,才华出众,又通治国之道,深得圣上的抬爱。老王爷走后,明璃正式接管了南苑王府,依旧深得朝廷的重用。 可在我看来,却无其他特别,也许王爷大抵都是如此吧。眼下,我最关心的就是如何尽快出府。 “本王今天召集大家来,是要告知全府上下一件事。”明璃开口的同时,侧身从堂内请出一位年长的老人。看衣服的颜色和袖口的纹理,应该是一方官员甚至要臣。在柳巷长大,虽然不常接触达官贵人 ,但给官宦家送些家用还是有的,偶尔也隐约听婉婆婆提起过。 看王爷的神情和礼数有佳,可见此人定不是等闲之辈。 “这位是尹大人。本月十五,本王将迎娶尹大人之女为我南苑王妃,届时府内上下须齐心协力,操办好这场大婚,不得出半点差池!” 一众人应和:“是!王爷。” “王爷,老夫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尹大人笑眯眯地问话,眸子里却闪过一丝冰冷。 “尹大人请说!”王爷爽快回应。 “娥曦是老夫唯一的女儿,老夫不得不妇人之举,多问一句。听闻王爷虽未纳侧妃,却有一侍妾。可否容老夫一观。” 我冷笑了一下,不论帝王家眷,还是达官贵人,儿女的婚事上面,都有普通父母一样的心思。 明璃客套一笑:“尹大人不知,此女本是我帮为父…” “无妨!”尹大人随即打断。 王爷面容略显不自在。这也难怪,他自己都没有见过的人,万一折了尹大人的眼,把婚事搞砸就不妙了,何况还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 申管家看出了王爷的顾虑,急忙示意侍从搬来一把椅子,亲自呈了上去:“尹大人请坐。这侍妾乃是凡街之女,承蒙王爷的恩惠来府内当差。素目凡胎的,怕污了尹大人的眼。而且这贱婢前些天坏了规矩,早就打入柴房,生死由命去了…” 尹大人瞪了申弈一眼,缓缓落座,“人常说锦衣玉食久了,难免寻求些凡街的新鲜,倒也不是不可能。” 看来这尹大人定是权力极大,才胆敢如此目中无人,先不说王爷始终站立在一旁、他却自行坐下,他居然还出言讽刺王爷宠溺侍妾,王妃入府会空坐房。 这样也好,此时正是我的好机会,反正我不打算留在王府了,沈娘对不起了:“尹大人!” 众人齐刷刷地闻声望着我,我不紧不慢从人群里走上前,简单施礼便开口说道:“我叫木莲霜,方才大人口中提到的侍妾,便是民女。” 众人喧哗中,我听到申管家冷言呵斥:“木莲霜!王爷在上,岂容你私自插话,还不退下?!” 抬眸的一瞬间,王爷的冷眸中略有一丝惊讶。而尹大人打量我的眼神尽是轻蔑,他满意地抬了下嘴角,多半笑我群野凡胎不知礼数,我知道我的命是保住了。 “王爷,老夫这就放心了。您可别怪罪老夫的鲁莽之举,可要体恤老夫为父之心。”尹大人一脸虚假。 “尹大人多虑了。”王爷大笑了起来,可他咧开的嘴角还未合拢,面色就瞬间发青。 因为我插话了:“王爷,恕莲霜斗胆,可否将我贬出府邸?一来算是惩戒莲霜多日前在老王爷尊体前的鲁莽举动,二来,也可消去尹大人的顾虑,岂不是两全其美?!” 我把所有的胆子都拿出来了,再抬眸时,瞟到了侧列为首的婢女,一身粉色的锦缎织衣,眸子恶狠狠地盯着我看。几日不见,碧竹身上已不是麻布粗衣了,发髻挽得精致用心,我看这她的脸,总觉得颇显俗粉气,不知是我知道她与人苟且,还是本来我就不屑看她。 “木莲霜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自作主张,你以为我王府是随意进出的地方吗?”申管家瞄了一眼尹大人的神色,跟着下来狠狠地踹了我一脚,我整个人仰天摔在台阶下方,周围笑声一阵嘈杂,但我听得出,多半都是盼着惩之而后快。 王爷一脸不悦:“你倒是能做得了自己的主!我南苑王府还委屈了你不成?” 申管家啐了我一口:“不知好歹的东西,还不退下?王爷不怪罪已是最大的仁慈!” 正在尴尬之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忽地飘来,好似王爷,却又不似:“南苑王和尹大人都好有兴致,一大早全府上下数落一个侍妾,着实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