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车上,怀荣在与陆久叙旧的同时,也探听了不少城中的事。 先是知道了自打她卸任之后,帝京便是铁打的京都府流水的府尹,没一个府尹能做得长久的。 这点,怀荣倒是一点也不奇怪。京师的这把交椅可不是那么好坐的,自古以来向来只坐两类人:一则是清官,二则是宗室。毕竟是在要六部直接打交道的地盘上,不选出一个能服众的,根本办不了事。 然后便是聊到了战况的事,情况不容乐观。 云州和大半个燕北沦丧,好在凉州有西夜做屏障稍得喘息。北方的百姓流离失所,举家南下,如今全聚在了中部的各大重镇之中,不久前,幽都城里也来了不少。 怀荣听完后不胜担忧。开战后,这些人休养和安置,必将会成为主城的巨大压力,如若处理不当,甚至有可能会延误战机。 陆久提议,可以开仓放粮,设个粥局每日施粥使其度日。怀荣心底也有此意,可却觉得此非长久之计,毕竟日后若是金军围圈成型,城中粮草便是头等大事,若是不能稳定供给军需,怕是会后患无穷。 这两件事情,怀荣都记在心上了,想着见完主将之后,便加紧处理。 待他们三人驱车来到了城南的城墙下,已经凉月东悬。 入夜后的幽都城安静得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但与城内相反,城墙这里倒是热闹得很。 城墙上下点满了火把,看上去灯火通明的,哨兵换防间,车来人往。 值班的士兵发现了怀荣的马车,出声询问:“来者何人?” 怀荣下了车,冲值班士兵出示令牌。 看到令牌后,小兵立即向怀荣等人行礼,“不知公主殿下来此,所谓何事?” 怀荣从中掏出一枚玉牌,展示给他看:“本宫有危燕军调兵虎符,要见你们主将方藤。” 闻言,小兵显得有些为难,支支吾吾半天,就是不给他们放行。 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怀荣猜测道。 怀荣的脸色渐渐变得有些严肃,道:“持此兵符,我本该在危燕军中畅行无阻。如今你们敢拦我,可是想抗旨不遵?” 这罪名扣下来,可是有点大了,小兵吓得立即跪了下来,急道:“并非如此!小的们哪里敢阻拦玉驾,只是……只是现在城墙上面乱得很,实在不敢让您上去啊!” 怀荣抬手扶了一下他道:“你起来说话,这都怎么回事?” 小兵赶紧爬了起来,为难地说道:“之前,御史台的那些大人来了,小的们,实在没拦住……” 怀荣一听到御史台这三个字便冷笑,“言官误国。”话语间丝毫不掩饰对其的厌恶。说罢,她便兀自越过哨岗,往城墙上走去,留下萧牧和陆久与小兵面面相觑。 萧牧看着怀荣离去地背影,在心中摇头,此人还真是不靠谱,自己将他们带来,现在自己倒先走了 小兵默默地打量着面前这两个人,他们是随怀荣公主来的,说不定是她的下手,他是放人呢,还是不放呢? 但话说回来,若是他们非要上去,以他一个人也拦不住啊,那个绿衣服的倒好对付,旁边这个…… 他瞅了一眼萧牧身上的朝服,心底就打了个寒战,黑色的圆领袍,两肩盘着飞花云锦,背后有用铜线银丝绣一只振翅欲飞的鹰。这是鹰犬啊,不能惹! 见那小兵一直盯着自己,萧牧笑了一下,对陆久说:“你先走。” “这……”陆久有些犹豫。 “走吧。”萧牧道。 陆久对他微微一福便走了进去。 小兵见状想拦,萧牧一个冷冷看过去。 他眸色极淡色较淡,乌黑瞳孔像丢在池子里的一颗黑曜石,认真起来时如鹰眼一般,目光份外摄人。 小兵被他的眼神给镇住,缩回去不说话了。 萧牧收回目光,跟在陆久身后走了进去。 还未登上城墙,萧牧便闻墙上人声鼎沸。 陆久听到声音后倒是显得很着急,三步并两步跑了上去。 萧牧却依旧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抱着刀慢悠悠地就上来了。 在他看来,御史台那群的老古董,又能折腾出什么新花样来? 可他待上来一看,现在城墙上的这出戏,唱得也是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那些御史大夫们,往城墙上站成了一排,一会儿喊陛下,一会儿喊先帝,正闹着要殉城呢。 军中的将士们哪见过这架势,拦得手忙脚乱。 其实萧牧也是来了周廷才知道,还有言官这么个东西的。 他其实挺不能理解周廷的皇帝的,这种就是除了说话,别的啥也不用做的官儿能有什么用? 让一群人整天睁着那么大的眼睛去挑自己的错,这不是没事给自己添堵么? 再说一群没办过实事的家伙们,又能挑出些什么有用的东西呢?无非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尽添乱罢了。 而且萧牧也觉得,这群言官胆子大得了不得了。 这些言官口中百无禁忌,下至黎民百姓,上至天家私事,没有他们不敢说的,不敢管的,有事没事,就在朝堂上来个以死相谏。 看那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天大事呢,结果说出来无非就是:给这个皇子的封号多个字,不合祖礼了,给那个嫔妃多赏了个簪子,奢侈了,哪家大人儿子斗鸡,伤风败俗了。诸如此类,鸡毛蒜皮。 而且说得是以死相谏,但那群老顽固们心里都清明得很——说那么几句,死不了的。 周廷千年祖训,不斩言官。 皇帝们都生怕会背上这昏君的罪名,再生气都只能往心里憋着。 萧牧猜,面前的这几个,平时定是极碍周廷皇帝的眼,这会儿才被留着没带走。 毕竟能办实事的官员不好找,但能张嘴说话的大学士乐洲可多了去了,何苦带着给自己添堵? 萧牧看向怀荣,见她正一脸黑线。 萧牧走到她身边,撇了她一眼说道:“怎么办呢?干脆直接把他们丢下去吧。你是这么想的么?” 怀荣闻言转过头来,两条眉毛无奈地耷拉了下来,“我有不高兴得那么明显么?” 萧牧怂了怂肩,不作回答。 怀荣淡淡地笑了笑,移开视线轻声道:“看来以后我得学会一下隐藏自己的想法才行啊。”说罢,便朝那边收忙脚乱的将士们走去。 “把要跳楼的都给绑起来。”怀荣下令。 言官们闹了一天都没人管,但守城的将士们也不敢将这群言官们怎么样,只能这样干耗着。 现在终于听到有人管了,将士们顿时二话不说,兴高采烈地将那群大夫们绑了起来。 不一会儿,城墙上就清静了。 被绑住的大夫们站成一排,衣冠凌乱,看起来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怀荣忽然在其中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眉一挑走了过去。 “哟,谭老,真是好久不见。”怀荣笑着打招呼道。 那个叫谭老的大学士双手被缚在身后,看见她气得胡子一颤一颤,双唇微动显然在酝酿着准备说些什么。 怀荣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您这是着什么急?放心吧,陛下既然将幽都交给了我,我一定让您有机会在他面前再参我一本。至于赶着投胎这种事,咱们还是留着让别人去做吧。” 闻言,谭老胡子颤动频率更大了,双唇动得更明显了。 怀荣知道动嘴皮子,她是扯不过这帮人的,他们博古通今,骂起人来也引经据典,书读少了,被人骂了全家都还不知道,于是见好就收。 她无视正在气头上的谭老,对其他御史大夫说厉声道:“国还没亡,都急着显什么气节?谁还想跳,现在我就送他下去,回头跟今下说是跳楼殉城没拦住。” 这话一出,世界彻底安静了。 御史大夫们你看我,我看你,却没人敢站出来继续闹腾了。 怀荣对旁边的将士说道:“都押下去,愿意回家的松绑,还想折腾的就继续捆着。” 一群御史大夫乖乖排着队被士兵们押下去了。 见状,一旁一直默默不出声的陆久显得有些担忧,小声提醒道:“殿下,你方才办事是不是太冲动了点?今日得罪难么多言官,回头不知道人家笔下该怎么骂你了。” 怀荣听了却不以为然,满不在乎地道,“怕个甚?皇帝捧着这些大学士,是因为史是他们修的,他那是怕死后没个好名声。我怕什么?人死后两眼一闭,还管别人怎么说自己作甚?棺材里头又听不见……” “咳!”萧牧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棺材里头又听不见?没想到她那么汲汲于名利的人,在这方面倒是挺豁达的,实在人啊…… 闻声,怀荣转过头来看向他。 她一看过去,萧牧就面无表情地将视线移开了。 怀荣狐疑地看了他两眼,继续回过头来和陆久说话。 “对吧?”怀荣抬了抬下巴。 陆久盯着她看了半晌,笑了,无奈道:“殿下,三年过去,你还是一点也没变。” 听他这么说,怀荣也笑了,一时却又感慨良多。 都三年了,她被隔离在这个世道之外。 遥想当年,她刚典治京师时才十六岁,陆久也才二十出头,两人均是最好的年岁,风华正茂。 如今她都二十一了,陆久也有二十八了。 再看他,怀荣轻易就能看出时间在他身上发生的改变。 被岁月磨去了少年特有的傲气,他整个人沉得像一汪井古井,微波不兴。 她呢?怀荣摸了摸自己的手,在寒风中有点凉。 想必也是变了吧。 至少她觉得她是变了的,变得更坚定,目标也更明确,至于其他东西…… 怀荣脑中突然浮现出一道身影,她将它拂到一边去。 至于其他东西,她是看淡了。 “公主殿下。”萧牧的声音突然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怀荣朝他看去,只见他站城墙边,冬夜寒风吹过,他鬓边的碎发随风舞动。 他漠然地看着她,伸手指向前方。 怀荣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数里外星火一片,看上去似乎绵延千里,那是傍晚才到达城郊的金军的大营。 虽然她在来的路上幻想过无数次,在以往书中也曾读到过无数次,可真正亲眼见到这样浩浩荡荡的大军,其中带来的震撼是不可言语的。 下意识的,怀荣回头往幽都城里看,城中灯火零星,唯有城墙上的火把勾连成线,紧紧地将这座孤城护在怀中。 怀荣呵出一口寒气,白汽刚出口便被夜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能赢么?怀荣在心中暗暗问自己道。 之前自己似乎自信得有点过头。 “怕了?”萧牧突然问道。 怀荣转头看向他,只见他也正和她一样望着远方。 萧牧转过头来对她道:“怕了可以求我带你走,现在走还来得及。”说罢,又淡淡地补了句:“荣华富贵哪有小命重要?” 萧牧说这些是有私心的,她是一个有趣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他其实不想杀她。 “你觉得我是为了这些?”怀荣意外道。 萧牧想了想,问道:“那你为了什么?”他颇有深意地看着她。 怀荣默默与之对视了良久,笑了笑没有说话,回过头,询问左右将士道:“你们长官现在在何处?” 那将士迟疑了片刻,道:“将军现在就在城楼中,只是……” 见他欲言又止,怀荣也不想再追问,径自向城楼中走去。 萧牧顿了顿,也跟了上去。 人生果然从来不缺刺激,萧牧刚进城楼就有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 周国人真是了不得咯,萧牧在心中感叹道,这死到临头了,将领们竟然还在这饮酒纵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