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牧,告诉你,我准备要官复原职了。” 似是应了她的话,踩着时辰,奉命宣读帝命的钦差队伍便来了。 萧牧本来想回避的,怀荣却拉住他说不用,说从今以后他跟着她也算鸡犬升天了,萧牧心想,这说得都是什么话? 打头的钦差是宫里有资历的老人——何常侍。 这位两鬓斑白的大公公徐徐地展开那明黄色的卷轴,字正腔圆地宣读道:“门下,王姬有德,厚图史人伦之风,有忧君爱国之行。今大敌当前,虎狼在侧,特旨复尔京都府府尹职。付以中军,思得诗书之帅,处帷幄而折冲千里,留邸地而坐镇连城。使帅其属,以御外敌,钦此。” 怀荣在他读圣旨时,趁机撇了眼调兵虎符。 危燕军吗?边城三军中最弱的一个啊。 看来,老皇帝是真不放心她,剑悬于顶了也不愿意给她副好牌。 倒霉,怀荣在心中暗道。 可她转念一想,罢了,纵不是副好牌,也可以打出漂亮的一局来啊。 调整好心态,她开开心心地接过圣旨和虎符,叩首谢恩。 待她做完,何常侍连忙上前一步将她扶起。 她也不跟他客气,立马爬了起来。 待她站定,何尝侍又捧来一个托盘递给她,郑重地道:“时间紧凑,殿下的朝服还未赶制出来,只能先拿旧的那套凑数,还望殿下海涵。” 托盘里,朱红色朝服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里面,袖口上依稀有着岁月的痕迹。 这是她当年穿过的官服!怀荣的心情有些激动,可待她抬头一看,热情却被浇灭了一半。 面前的何常侍,他看着她的表情就跟看这个死人一样,含着深深同情和悲哀。 是咯,她差点忘了,此时在别人眼中,她怎看怎么像一个弃子。弃子是该伤心一点的,像她这般当弃子也当得那么开心的,估计看上去还像一个傻子。 怀荣在心里笑了笑,懒得在乎。 她接过托盘,轻轻地抚摸过上面朱红色的朝服。 这只是第一步,总有一日那些属于她的东西,她会自己亲手一点点的拿回来。 一旁,萧牧一边静静地看她有条不紊地接旨、寒暄、送客,一边默默消化着方才圣旨里的内容。 京都府府尹?这么说,要留守的幽都的人就是她了? 那他要杀的人,岂不是就是她了? 看看,他说过了吧,人各有命,若是今天他没动那日行一善的心,说不定今后她还留有命在。 “你在想什么呢。”怀荣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只见她拿出一块玉牌在他面前晃了晃,说道:“看见没有,如今我可是全幽都最有权势的人了,以后你跟着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还吃香的喝辣的呢?你都死到临头了知不知道,萧牧心中着么想道,但看她那笑得那股得意劲,又忍不住想逗逗她道:“当初你说一饭千金,如今我喂了你大半年了,这么算下来,你把幽都赔给我都不够。” 怀荣急了,“你当初不是说不要么!实在不行,换成我以身相许?” 萧牧挑眉道:“这时候你倒愿意以身相许了?” 怀荣眨眨眼,“行是行啊,不过,这事儿我答应你可不算数,得皇上答应才行呢。” 萧牧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怀荣:“谁?” 萧牧道:“一个农民。” “农民?”怀荣疑惑。 萧牧道:“之前我听一个笑话,一个官员问一个农民,如果你有一百亩地你愿意上交给朝廷么?农民说,我愿意。官员又问农民道,如果你有一百两你愿意朝廷么?农民说,我愿意。官员又问,如果你有一头牛你愿意上交给国家么,农民却答,我不愿意,官员问为什么,农民道,因为我真的有一头牛。” 怀荣:“……” 他这是嘲讽她呢,真有钱了便不认账。 怀荣拍了拍他的肩膀,大言不惭地说道:“行行行,一千金便一千金,待下月我发俸禄了先还你十两,剩下的咱慢慢扣好不?” 十两?那得还到何年何月去?萧牧沉思。 “别纠结那个了。”怀荣打断他的思路说道:“本宫现在带你去见见世面好不?” 本宫?果然当官腰杆子直了,连说话都变得硬气了,萧牧心里这么想,嘴上却问道:“去哪儿?” 怀荣勾了勾嘴角,笑了笑道:“带你去城楼见主将。” 守军主将?萧牧在心中挑起了眉。 “那走不走啊?”怀荣催道。 萧牧点点头道:“走。” 怀荣刚转过身,却又听到萧牧叫住了她。 “又怎么了?”怀荣转头来,只见萧牧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萧牧:“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说吧,什么问题?”见他问得那么严肃,怀荣也不禁认真了起来。 萧牧看着她一阵沉默。 怀荣满脸疑惑,“到底什么事?” 萧牧道:“其实这个疑惑困扰我很久了,当初叶子上那些浪诗到底是谁写的?” “噗。”怀荣差点喷出来,诧异道:“你看过啊?” 萧牧点头。 怀荣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脚底冲上来,“叮”,整个人瞬间就红得像个发着光的红灯笼。 是咯,他能看到她折的叶子,也就一定能看别人折的那些叶子。 原来在掖庭折叶子的,其实只有一个疯了的老宫女,她整天写些有的没的诗在捡回来的叶子上。 后来,怀荣发现她会将写好的树叶折成小船,从院子里的洞丢到河里去,便觉得这是一个传递消息的好方法,也学着她写了几个丢出去,没想到结果还真等来了萧牧的馄饨。 她曾经一度很感谢老宫女有写诗这个爱好,让她能吃上好东西。 但此时此刻,她想起老宫女写的那些诗,只想拿脑袋哐哐哐撞墙。 那都是些什么呀,不是动动动,就是痛痛痛的,叶子都是一样的,他该不会觉得那些也是她写吧? 怀荣只觉得自己像烧开了的水壶,头顶冒烟。 “玉体偎人情何厚,轻惜轻怜转唧口留,雨散云收眉儿皱……”萧牧开始念诗了。 “啊!”怀荣抱头道:“不是我写的!” “晓得,字不一样。”萧牧道。 怀荣松开头,偷偷瞥他,“你看得出来?” “嗯。”萧牧道:“你写得好点。” 怀荣瞬间放心了,实话实说道:“是同我住在一起的一个宫女写的。” “漂亮不?”萧牧问道。 怀荣一脸你个禽兽的表情看着他,“拜托,人家年纪很大了。” “有多大?”萧牧挑眉。 怀荣想了想,有些为难地说道:“大约可以做你奶奶。” 萧牧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道:“那文瑾要伤心了。” “文瑾是谁?”怀荣好奇地问。 “我同僚。”萧牧伸手搭住她的肩膀,低头对她道:“不是说要带我见见世面,走呗?” 两人刚出宫便撞上一人,那人年纪轻轻,样貌端正,一身书卷气,穿着绿色官服,看样子只是个六七品的小官。 见冲撞了他们,那人连忙后退了几步,准备行礼赔罪。 怀荣急着去城楼,被人撞了这种小事本就没什么大不了,她随意摆摆手,以示无妨。 可待她看清了撞她的人,脸上的冷漠却一扫而空,欣喜道:“少尹?!”忽而又觉得这么叫不妥,连忙改口道:“韶青,怎么是你?”说着连忙上前将他扶起。 那人愣了愣,抬起头,看见怀荣后先是惊讶,而后微笑道:“殿下,别来无恙。” 这俩是旧相识?萧牧见状忍不住在心中挑了挑眉。 两人似是久别重逢,一开口便有说不完的话,站在原地便聊了起来。 通过两人的交谈,萧牧大致摸清楚了面前这个人的身份。 此人名为陆久,表字韶青。在怀荣初就任京都府尹时,就在怀容手下担任少尹的工作。 俩人共事多年,一路风雨同舟,也算情谊深厚。 至于为何俩人多年未见,也是有另外一段故事的。 想必陈相病故之后,周廷皇帝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清洗朝中陈氏一脉的势力,首当其中的便是把怀荣给撤下来。 树倒猢狲散,平日里跟着怀荣的,无论是真心在为民办实事的,还是只是想借光讨个好处的,也都贬的贬,调的调,而这个陆久自然也是受到了牵连。 但这陆久可怜就可怜在是个寒门贵子,家中老的小的,数张嘴都在靠着他吃饭,丢了饭碗之后,日子过得一落千丈,想必是要多惨有多惨。 而这位怀荣殿下自然是帮不了他的,她被囚禁于掖庭,视听耳目全被切断,纵是她有心想帮,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饶是他受她牵连变得那么惨,多年后相逢,他还能待她态度如初,看来,此人是真有些风骨的。 她这个人还能交到这样朋友?萧牧头一次对怀荣刮目相看。 俩人叙了一会儿旧,怀荣踟躇半天,才鼓起勇气问道:“韶青,这些年过得可好?” 陆久温润地笑了笑,答道:“前些年在外任职,温饱无忧,日子也过得清闲,只是总是挂念家中老母,心中难安。近些年调回了府中任主簿,忙些累些,但是总算能侍奉汤药于榻前,这心才真正安定下来,如此还得多谢吏部尚书袁大人的提拔。” 怀荣听得有些心酸。 陆久少年英才,这一生本该直上青云,挥斥方遒。但如今为她所累,年近三十还窝在京都府中做一名小小的主簿。 方才那段话,想必他已经是捡了好的说,可怀荣却依然听出了不少的艰辛。 他定是早年被贬谪去看外地,然异地为官,明文里规定是不准带家眷的。估计他不仅日子过得清苦,心中还一直挂念着远在京师的家室。如今得以回京中任职,才结束了家书抵万金的岁月。 陆久说他能回京是袁峥的功劳,可怀荣是知道其中的猫腻的。 袁峥是陈相埋得最深的一枚棋,至今从未动过。如今他官至吏部尚书,算是举重若轻了。 前些年,朝廷对怀荣的看管早已不如当初那么严密,怀荣得以与他会面,曾提过要他替自己照顾故人。 想来是因为当初陆久和怀荣走得太近的缘故,袁峥也怕安排不好太招人耳目,只好让他在京中就任一名小小的主簿。 陆久对这些事是不知的,只当受了别人恩惠,如今还常挂在嘴上,如今与她说也是留了心,想着为“恩人”添些彩头。 怀荣想道句抱歉,可这些朝廷政权倾轧的秘辛是万万不能直言于口的,心中千言万语最后都化作戚戚然,只能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陆久见她欲言又止,心便下明了了,笑了笑,答道:“苦与不苦,都是一片冰心在玉壶。” 怀荣闻言心头一暖,知道陆久没怪她。 陆久又开口问道:“殿下这是要赶往何处?” 怀荣笑着答道:“去城楼那找方藤,我与那小子有旧仇,我不去,他是不会听我的。”说罢,忽然想到了什么,兴致勃勃地对他道:“你与他也好久不见了吧?不如,你与我们同去?” 陆久有些为难,“殿下,这……不大合适吧。” 怀荣笑着拍拍他的肩,“怕个甚,如今幽都也是天高皇帝远了,没那么多规矩,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