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门口就能闻到股呛鼻的酒精味儿,怀荣眉头略微皱了皱,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只见一屋子喝得东倒西歪的将士们,他们听到声音齐齐后朝她看去。 坐在主座上的那个,就是此行她准备要找的人,危燕军主将方藤。 方藤看上去十分年轻,剑眉星目,身着披轻皮软甲,双臂处袒露出大片小麦色的皮肤。 他人长得挺帅,只是举手抬足间匪气十足,瞧着不像个将军,倒像个土匪头子。 方藤斜靠在椅子上,单手拎着个酒壶,看见怀荣进来微微一愣,而后目光越过她看向她身后。 怀荣身后跟着萧牧和陆久,方藤的目光从陆久脸上一晃而过。 这个他认识,当初是她的副手。 这个…… 方藤的目光停留在萧牧的脸上,眉毛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跟着扬了扬。 “方将军,真是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怀荣笑着主动打招呼道。 方藤呵呵一笑,“那确实是很久不见了,连殿下身边换了个人我都不知道。”说罢,有意无意地撇了萧牧一眼。 闻言,萧牧抱着刀的手轻轻敲了敲手臂,斜眼看向怀荣。 怀荣顺着方藤视线看去,恰好也正看到萧牧在看她。 俩人目光相撞,怀荣忙尴尬地把视线收了回来。 不行,得说些什么堵住方藤这厮的嘴才行,怀荣想道,他嘴这般没边,谁知接下来会说出什么话来? “谢家那小子,已经被你辞了?”还未等她开口,方藤已经开始火上浇油了。 听到这话怀荣脸色微变,皱眉道:“方将军,我劝你不要哪把壶不开提哪把壶。” “哪把壶不开提哪把壶的是殿下吧?”方藤笑道:“真不知道殿下哪来的勇气接危燕军的兵符的,那日凤城我与殿下说的话,殿下不记得了?” 怀荣微微愣了愣,陷入了沉思。 还真不记得了啊,方藤满脸黑线。 经过一番思考,怀荣恍然想起来,她与这方藤之间,确实是有些“旧仇”的。 她没想到事都过了那么多年,方藤心里却还记着呢。 方才方藤口中的凤城,位处幽都府西南方的珫州境内,恰好座落于珫州这条“落凤”的凤眼之处,而他手下的危燕军则正是珫州地界内的守军,长年住守于此。 珫州离幽都十万八千里,方藤和怀荣也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处的关系,本不会产生什么恩怨。 巧在命运弄人,当年怀荣坐镇京都府时,曾在偶然中接到过这么一个案子。 一位妇人跋涉千里,跑到京都府公堂击鼓鸣冤,说自己丈夫在军中战死了有三年,却还没有收到恤银。 她跑去报官,别人却说她丈夫没死,她想见上丈夫一面,别人却又不让。 激愤之下,妇人跑来击鼓鸣冤。 山野泼妇的胆子也大,直接告得是御状,非要皇帝出来给她个公道。 真让皇帝出来断案那是不可能,可贪污恤银却也不是小事,怀荣听了妇人陈诉冤情之后,便即刻进宫面圣。 待皇帝听闻案情之后,也是天颜震怒,下令务必彻查此案。 怀荣跑去兵部一查,发现确有此人记录在册,也着实同妇人所说的一样,并没有阵亡,这些年还一直领着军饷。根据卷册记录,此人正在危燕军中服役从军。 怀荣才查到此处,还未能深究,珫州那边却突然来了人,说是当初不小心漏报了,人其实已经死了。 最后官员该罚得罚,恤银也发了下来,这件案子就这么雷声大雨点小的结束了。 怀荣本来还想亲自跑一趟珫州,最后也变得没有必要了。 本来这案子就此结案,也可以算是皆大欢喜,但怀荣身为府尹,手上断过不少诏狱,凭着经验就觉得这事有点不对劲。 按周廷律法,从行身死者,丧费有绢三匹,恤银十两。 周廷执法本就严苛,涉及军队的更是万分小心,这恤金的发放,那是绝不会有错漏的。 若有一例,那必然不止一例。 于是怀荣上书提案重审,而老皇帝这次竟也难得叔侄同心地准了。 重审过后,怀荣果然发现案情有异。 跟据口供,此妇当初收到的丧报,并非是兵部官方发来的丧报,而是其夫于行伍之中的同乡发来的丧报。 也就是说,在此案提审之前,她丈夫在军中确实都是“活”着的。 这案子查到这里,怀荣便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于是便开始挨户调查军户的情况,阵亡病故的,在营病故的,全都记录在册,拿回去与卷册比对。 结果发现,这里面有不少和那妇人的丈夫一样,家中收到了“亲朋同乡”发来的丧报,但军中的记录依旧是活着的人。 不过,与那妇人不同,他们多多少少都收到了数量不一的丧费。 实际情况中,按律令,兵士阵亡,应由地方军营上报兵部,而后由兵部报丧、分发丧费。所以,这些人看似合理情况,其实已经错得离谱。 但百姓们哪里懂什么律法,这种事也就被这么糊弄过去了。 可危燕军为何要虚报伤亡,倒贴恤银呢? 此案看似还疑点重重,但其实真相已经昭然若揭。 怀荣明了,此乃一场军营吃空饷的贪污大案。 一个死亡士兵的恤金不过绢三匹,白银十两,但一个活着的士兵,一年的军饷就有十五两!更不用说危燕军属于边疆军,军饷更要比普通地方军多上五两。 仔细算下来,这可是一笔大帐啊! 而那些去向不明的白银究竟流入了谁的口袋?答案自然就不言而喻了。 此案事关重大,若要深究,必然牵连甚广,怀荣不敢擅自定夺,只得又将案情承给了皇帝。 老皇帝平时就小心谨慎,哪里敢明目张胆地惹地方守军呢? 这次若是彻查了危燕军,将人家老底掀了个底朝天,那其他地方守军岂不人人自危? 若出了什么事,帝京岂不危矣? 于是老皇帝决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案子的最后也就随便斩了几个替罪羊,清了吃空饷的名额,便草草结案。 此案的结果虽并不算圆满,但却也不坏,怀荣对此很是满意,可是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她与方藤的梁子从此算是彻底结下了。 方藤指的那句话,怀荣想起来了,那日在凤城他可是提着剑对她说的,就一个字,好记得很:滚! 方藤见怀荣一脸恍然大悟表情,嘲讽道:“想起来了?殿下记性可真好呀。” 怀荣笑道:“差点忘了呀,我心宽,哪能像将军记性那么好。这么多年了,一个字的事情都还能记清楚。” 方藤要给气死了,她心宽记不清楚,那他这种记得清楚的算什么?心小呗。 “没你口才好。”方藤黑着脸往后椅子后面一靠,“说吧,找我什么事?” 怀荣刚想开口,方藤却又打断她道:“事先说好了,无论什么事,只要不是和喝酒相关的事,我都不会答应的。” 闻言,萧牧扭头看向怀荣,“你会喝酒么?” 怀荣微微一顿,面不改色地撒谎:“会呀。” 萧牧盯着她看半晌,出言道:“可你看着不像。” 怀荣不敢置信地看向萧牧,心道,此人平时看着不傻,怎么关键时刻涨别人志气,灭自己人威风? 闻言,方藤得意地笑了笑,“不会喝酒可不行啊。” 萧牧沉默片刻,向前走了一步说道:“我来。” 方藤冷笑,“你喝,她也得喝,今日在场的所有人都得喝,我们不醉不归。” 看着方藤的脸,萧牧面无表情地在心中下了一个判定,这小子欠揍。 心中虽是这么想,但碍着怀荣的面子,萧牧还是想了一计给她解围,刚想开口,却被怀荣拦下了。 萧牧冲她使个眼色,她却好似没看见,兀自上前说道:“好,承蒙方将军相邀,我们就与诸位将士喝那么一杯。” 这官腔打的,萧牧在心中挑眉。 看来他是不必说了,这货是铁了心的要喝了。 既然她犯傻,那他也懒得栏她,萧牧换了个看戏的心态重新看待这一切。 萧牧这厢刚准备看戏,那厢诸将的笑声便响了起来。 而怀荣站在中间,眉头微皱。 方藤抬了抬手,众将笑声截然而止,方藤颇为认真地冲怀荣解释道:“殿下,我军将士喝酒从不用杯子的。” 而后端起桌上的大碗,将里头的残酒一饮而尽,大笑,“我们都是用碗的。” 怀荣面不改色,“行啊,那我也用碗。” 方藤听到这话手一拍,“好!为公主和大人们拿碗来!上酒!” 闻言小兵立马拿了新的碗来,将所有人的酒满上了。 现在,众人面前的条案上是数大碗烧酒。 怀荣主动上前,拿起一碗酒说道:“这么干着喝,怕是无趣。” “得。”方藤点了点头,笑道:“那殿下觉得怎么喝有趣?” 怀荣微微一笑,“不如,我来说些敬酒词。” 方藤道:“好。” 怀荣高举碗酒,朗声道:“这第一碗酒,敬我朝列祖先贤,有他们开疆扩土,统一天下,方得我国万世昌盛之荣光。” 这万世昌盛在这等情况下说出来,实在讽刺至极,诸坐将士无不大笑起来。 方藤也大笑着高举酒碗,附和道:“敬我朝列祖先贤。” 一呼百应,众人也纷纷高举酒碗,大家同时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萧牧看着自己的碗,他不知自己敬周廷的列祖先贤有什么意义,但还是跟着众人一起把酒喝了。 喝完他看了一眼怀荣,见她举着酒碗双眼发红,在心中暗笑,呵,这下飘了吧? 怀荣从未这样喝过酒,她素来不喜饮酒,现在这么一大碗烧酒下肚,就如一把火烧红的剑从喉咙捅到了胃里,辣得要命!但她还是强撑着道:“再来!” 众人又将酒满上。 怀荣再次端起盛满酒的碗,深吸了一口气,“这第二碗酒,我要敬那些马革裹尸的将士们。他们离黄发老母,舍垂髫小儿,无享人伦之乐,为这山河百姓,终不惜埋骨塞外血洗江山。这一碗,敬他们英魂不朽。” 这话一说出来气氛就变得诡异了。 方藤笑着的脸僵住了。 之前那句话让他们觉得讽刺,此刻这句话也让他们觉得讽刺,只不过讽刺的对象,从别人变成了自己。 怀荣不管这诡异的气氛,兀自将那碗酒一饮而尽。 方藤见状,迟疑了片刻,跟着将酒喝了。 众将士见状也零零散散地跟着饮尽了碗中的酒。 萧牧冷眼看着怀荣,亦将酒喝了。 此时,酒劲已经有点上来,怀荣端起拿碗的手都有点抖。 她暗自咬牙使劲,才不让酒撒出来说,她举起酒碗说道:“这第三碗酒,敬的是我云州八郡百姓。虎狼饕餮,乱我河山,杀我子民,所过之处,尽是人间炼狱,今日以酒,来日以血,以祭千万亡魂在天之灵,终有一日定要那仇寇贼子血债血偿。 ”说罢将酒一饮而尽。 此刻,整个屋子里静得鸦雀无声。 这话说得太狠了,直戳所有人的痛处。 边疆失守,金军长驱而入,黎民百姓无异于羊入虎口。 这故土沦丧之痛,谁人能免? 众人默默饮尽碗中的酒。 第四碗,怀荣已经有点站不稳,她深吸一口气,看向方藤道:“第四碗酒,我要敬方将军你。” 方藤脸色冷了下来,道:“敬我?” 敬他什么?饮酒纵乐? 这不是明摆着在嘲讽他。 怀荣看透方藤的心事,直言道:“将军,我敬你,真心实意。” 她抬头看向上空,似是回忆地说道:“我的授业恩师是当朝太傅谢眠枫榭大人。当年,恩师为我上的第一课,便是先祖为何要将这一国之都定于幽都。” 说道此处,怀荣突然看向方藤:“方将军,你可知为何?” 方腾定定看着怀荣,“为何?” 怀荣笑了笑,看向仿藤道:“方将军行军打仗,对我朝的锦绣山河,也该是了如指掌的。” 方藤点了点头。 怀荣继续笑道:“那将军应该知道,幽都以北,皆是山河险要之地,易守难攻,而幽都以南,则是广袤的平原,直通中原腹地。因此,这幽都便是中原的最后一道屏障!一旦失去它,我朝半壁江山必做焦土。” 说道此处,怀荣眼中突然笑意全无,神色严肃了起来,“所以,我朝祖先将国都设在幽都的真意为——‘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都没想到,这个谜题竟然是这么个答案。 怀荣接着说道:“这一碗酒,我敬将军,现在能守住幽都的,也只有将军了。还望将军江山社稷之稳健,億万黎民之平安,尽心尽力,流血流汗。” 说罢,怀荣遥遥冲方藤举起了碗,一干而尽。 方藤笑了,道:“天子守国门,殿下,你此话说得有些不妥吧?” 怀荣微微抬起下巴,说道:“我乃姜氏宗室皇女,身体里流淌的是天子的血脉,有何不妥?” 方藤看着她,沉默不语。 怀荣也毫不回避他的视线,就这么与他对视。 过了会儿,方藤默默地拿起碗,将酒喝了个干净。 萧牧端着酒,漠然地看着怀荣。她这舌头还真是没白长啊,话全让她说遍了。 姜氏宗室皇女?这点她不提他都差点忘了。 他和她是敌人啊…… 可惜了,萧牧闭着眼将酒喝尽。 最后一碗酒了,怀荣的语调里竟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凄然,“这最后一碗酒,我敬最后镇守在幽都的诸位将士。还望我们不做穷途之哭,来日五湖四海,有缘相见。” 萧牧随着众人举起酒碗,这一碗酒,他喝的是真心的。 他是真希望,来日五湖四海,他们还能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