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天·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宋笙妤与他四目相对,正撞入他眼中,其眸色莹莹如琥珀,引人心迷神醉。 却也只是这一瞬愣怔,不过须臾之间,立时收回手来,后退一步,道了一声:“盛亲王,我是宜安帝姬。”竟是一派等着他行礼的模样。 盛瑢松了手,自敛眉正容,亦后退一步,只是唇角上|翘,仍有似笑非笑之态:“盛瑢请帝姬安。” “你今日往尹府来,是为着祝寿的缘故?”她似闲闲问了一声,盛瑢亦随意答了。她便又问:“既能往尹家来,自然王爷同我外祖家有些交情。既这么,我有句话要问你一问,王爷答我一答,话先说至前头,王爷还请别恼。” 昨日盛瑢与她照过一回面,自然晓得她将昨儿的话都听得清楚。如今这话,想必是要问他昨日的事。当下便笑:“帝姬请问,我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宋笙妤直视他,纵然昨儿已见过一回,今日骤见,仍然被这副好皮囊惊艳了一回。天地委实待他不薄,单凭这容色气度,便是万里挑一的人中龙凤。 她瞧着他,定了定心神,这才问道:“我听闻盛亲王今岁廿四[1]了,寻常王孙贵胄,簪缨之族,这时候想必都已成家。缘何王爷至此年岁,仍未定亲。父亲好意为王爷择婚,王爷偏又不肯,这是什么道理?” 她昨日听他拒了皇上好意时,尚且不知,皇后原有意将宁安帝姬许给他。夜间听皇后提了一句,这才生出不平之气来。宁安帝姬何等出众的人物,纵然这位盛亲王再惊才绝艳、天纵风姿,也配得上了。他竟不肯! 今日这样巧,在尹府遇着。四下无人,她便忍耐不住,必要问一问他。 盛瑢久闻这位宜安帝姬风华绝代,便是昔日太皇太后亦赞她倾世无双,当属第一。只是帝后并上太后娇养太过,倒惯出她骄纵任性的脾气来。不提旁的,便是太子,在帝后跟前亦敦敦尊礼,唯有宜安帝姬从不管不顾。谁叫她不高兴了,便往皇后那处去闹一闹。皇后尚有些分寸,或有不肯允的。她便再往皇上跟前去哭闹一回,只消如此,再没什么帝后不肯依的。因着如此,故而这位宜安帝姬连半分虚与委蛇都不曾学过,心里想晓得什么,便问出什么来。这样的姑娘,倒比那些遮遮掩掩的好些。身为帝姬,骄纵亦是寻常事。却比那位端方柔婉的宁安帝姬更合他心意。 宋笙妤见他久不回答,又催问一句:“王爷?” 盛瑢醒过神来,当下往前一步,唇角果然勾出真切笑意来,声音放低,更透出几分低沉的温柔来:“我廿四尚未娶亲,不过是因着我想寻个一心一意的人。倘使自个儿不喜欢,这样的王妃迎回来摆在家里,又有什么意思?” 他声色柔和,倒叫宋笙妤不由心慌意乱,面容飞粉。忙别开头不看他,口中却高声道:“你就立在那里,不许再往前!”他果然站住,又过了一刻,她方道:“你不曾见过,自然不晓得旁人的好处。” 他却又笑:“帝姬风姿无双,令我心往神驰。既见绝色,旁人的好处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宋笙妤不妨他说出这个来,她哪里听过这样的话,当下面色涨红,斥道:“盛亲王想必是吃了酒,光天化日之下,倒说出这样狂放的话来!王爷虽说出口了,我却没耳朵听!” 说罢,当下转身,自疾步往外去了。许是步子急促的缘故,腰间白玉禁步撞击不断,叮当作响。 她表兄尹溪打外头进来,见她快步而出不由问道:“服侍你过来的人在哪里?这么这样匆忙?有人冲撞了你?” 宋笙妤也不回答,只抛下一句:“这里不好,我找外祖母去!” 尹溪万分不解,却并未拦着,瞧着她去了,又往外唤了一个婆子:“送帝姬往老太太屋里去。” 那婆子应了,这才转身往里。却见木犀树下立着一个穿紫檀色衣裳的人,当下了然:“我道她缘何这样急切,原是你在这处。”说罢,又恐宋笙妤任性,少不得为她描补一二:“帝姬自小娇养长大,不通人情世故,故而性子耿直,却无坏心。” 盛瑢笑意已收,负手在后,道:“虽骄纵有余,却不乏真挚。比之那些端庄拘谨的贵女,倒更活泼些。” 尹溪引他入屋坐了,也不假人手,自取了茶具来烹茶。“宜安帝姬乃是今上的心头宝,自小不知拘谨为何物。幼时皇上抱着她上朝,她年岁小,污了皇上的袍子,皇上不过一笑。” 待长成了,又是那样倾国倾城的姿容。 见盛瑢不言语,尹溪又道:“听闻皇上有意赐婚?想必是宁安帝姬了。那位帝姬秉性和婉,行|事妥帖……” 盛瑢接过他递来的茶盅,面上浮出淡笑,在这勾魂夺魄中一语惊人:“我已心有所属,正预备着告诉母亲,好叫她入宫给皇后娘娘请安时,为我求个恩典。” 尹溪兴味盎然,忙问:“是哪家的贵女,竟能叫你心折?想必要是天仙那般的人物,才能得你青眼了。” “容色未必是第一要紧事。”盛瑢睨他一眼,“顶要紧的是自个儿欢喜。” 这厢宋笙妤一路往垂花门里去,越往里去,喧闹欢笑声越清楚,间或杂了丝竹唱戏声。 画帛并上描绫在窗子里瞧见她一路过来,忙打帘子出来。画帛道:“帝姬往哪里去了,倒叫我们好找。” 宋笙妤并不言语,也不要他们扶着,径直往里去了。描绫在后悄声道:“你今日倒笨笨的,主子往哪里去,主子心里自然有计较,与我们没什么相干。不叫跟着,便是不想叫我们知道。又何必多此一问?” 画帛一时失言,此刻亦知错。当下呐呐,又立了一刻,决心不再多话,才往里去。 屋里尹老太君端坐与一架紫檀贵妃榻上,左侧坐着尹家嫡长女尹筎,右侧四只绣凳,依着座次是大房里的嫡次女尹筠、庶三女尹筑,二房里的庶四女尹箩、嫡五女尹篍,左侧绣凳上坐着四人,分别是尹老太君长子尹明的媳妇赵氏、次子尹昭的媳妇王氏、尹明长子尹溪的媳妇秦氏、尹昭长子尹江的继室小颜氏。边上另又坐着许多旁系的媳妇,此是外话,不必赘述。 宋笙妤打外边进来,众人纷纷起身与她见礼。她随意挥手叫他们起来,自上前坐到尹老太君右侧:“外祖母。” 尹老太君将她搂在怀中,心肝肉儿的唤:“心宝又往哪里去了?才太子来见礼,说一晃眼的工夫,又寻不着你了。” 宋笙妤娇|声道:“才听人说拜乐堂的木犀开了,香飘十里,我等不及了,就去瞧瞧。” “这样贪玩,纵然你要往前院去,也该叫丫头婆子服侍着你去。” “丫头婆子蝎蝎螫螫的,我不要他们,不及一个人自在。”宋笙妤倚在她怀中,笑语嫣然:“外祖母寿比南山,今岁瞧着倒比去岁更精神焕发些。” 尹老太君乐不可支,口中嗔怪道:“胡说,那倒吓人了。” 尹筎笑道:“我们素日也这样说,一人说了是胡说,众人都说了,可见是真的。”又朝宋笙妤道:“心宝妹妹,前两日我在如园设宴,请你来,你推说不得空回了。我都记着,总有一日|你要还回来。” “筎表姐饶过我罢,那日确然不得空。待外祖母寿辰过去,我在华清池设宴,你和诸位姐姐妹妹都过来,权作是我赔罪。”宋笙妤与尹家众位姑娘一贯交好,此刻倒言笑晏晏,较之宫里几位帝姬,更添情谊。 一旁五姑娘尹篍随众人笑过一回,又问:“姐姐,姌姐姐今日不曾过来?” “正是不凑巧,今日太后要往重元寺去礼佛,念及品贵人忌日将至,太后就将姐姐一并带去了。好歹在佛前跪一跪,也是姐姐的心意。”她笑着望向尹老太君:“姐姐昨儿还央我,在外祖母跟前替她描补几声。我偏偏不,谁叫她不来的。” 尹老太君只一味地笑,道:“这是宁安帝姬的孝心,应当去的。” 她表嫂秦氏便附和:“正是,应当去的。我们老祖宗岁岁都有生辰,今岁不过来还有明岁,长长久久呢!” 一时众人笑闹不已,又说了一回吉祥话,尹老太君方道:“你们都散开玩罢,老大媳妇和老二媳妇陪着我就是了。” 众人果然散开,宋笙妤随着尹家几个姑娘并上另几家的贵女自往庭院里去了。宋笙妤不欲喧闹,离了他们,坐在葡萄架下的美人靠上出神。不妨那厢递来一盅茶,伴着一声:“帝姬吃茶。” 宋笙妤只当是画帛,蔫蔫推开:“我不吃茶。” 那人却在她跟前坐下,笑道:“有什么心事,我递的茶,你也不吃?” 原是尹筎拿着茶盅,宋笙妤这才接过,笑说:“原不吃的,既是姐姐的,少不得要尝一尝。”说着,果然尝了一口。 却听尹筎问她:“才进来就觉着你心不在焉,虽仍是欢声笑语,却未入心。究竟是什么事,竟咱们宜安帝姬也烦闷了?说出来,我替你出出主意。” 宋笙妤靠着柱子,顿了一刻才道:“我心里有了心仪的人,父皇和母后都不允我。”这倒也罢了,余下的话却更难以启齿:“偏偏又遇着一个人,生出许多古怪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