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桥仙·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这样的话,你只许说一次。”皇后眼中显出厉色来:“便是这表字,也不该是你唤出口的。” 子旋是夏倾衡的表字。 当日大成朝与夏国相争,夏国大败。朝大成朝俯首作臣,并将王长子夏倾衡送至京城,权作质子。倘使夏倾衡并非属国质子,便是身份低些也不妨事。偏偏他是,那么好与不好,也再没什么相干了。 宋笙妤心头发闷,自小她要什么便有什么,从没被回绝过。如今不过是想嫁个自个儿欢喜的人,却这样艰难。她心生委屈,口中却道:“我是大成朝的宜安帝姬,我想要的,就一定能握在掌心里!嫁人生子是一辈子的事,要同谁在一处举案齐眉,顶要紧的是我自个儿欢喜。”说话间竟站起身来,道:“母亲不许我,我自个儿去问父皇!”说罢,竟径直转身往外奔去了。 她腿脚极快,皇后如何拦得住她,急声命人追上去拦住她。宫人虽能追上,却不敢认真拦着。坤仪宫离乾元宫极近,宫人一路追过来,亦不能使她转圜分毫。不多时便至乾元宫,有个内侍守在殿门口,见宜安帝姬过来,忙上前见礼,笑道:“给帝姬请安……” “父皇在里头?” “皇上才下朝,用了些小食,正在里头歇息。” 宋笙妤秉性乖张,偏今上极其爱她,一贯纵容。故而她进乾元宫如入无人之境,一路进去,宫人见了纷纷见礼,却并不敢拦着。 皇上才批了会折子,目下正卧在贵妃榻上歇息。听得外头间或有说话声,不由蹙眉:“哪里来的动静?” 大总管冯涵一早得了信,闻言忙上前一步,弓着身子,回话道:“回皇上的话,宜安帝姬来了。” 话音才落,那厢守在外头的宫婢将门打开,皆屈膝见礼。宋笙妤只作未见,如一阵风般进去,途径熏香炉,绕过屏风,径直往里,扑到贵妃榻的脚踏上跪坐了,半身倾在皇上身上,甜声道:“心宝请父亲的安。” “有你莽撞至此,安从何来?”话虽如此,面上却绷不住,露出笑来:“从哪里过来?” “回父亲的话,女儿打坤仪宫过来。”皇上坐直身子,拉起宋笙妤,令她在一旁绣凳上坐了。“才母亲与我说了些话。” 皇上昨日才同皇后提了,自然晓得皇后与她说了什么话。挥手宫人下去,端着茶盏,慢声道:“夏国路途遥远,国力低微。”夏倾衡身为质子,实非良配。 何况夏国狼子野心,近年质子期将满,恐夏国又要生出事端。 宋笙妤骤闻此言,便知他心意已决,是绝不能转圜的了。她呢喃道:“女儿不在乎这些。” “你是大成朝的嫡帝姬,嫡帝姬的驸马不该是个属国的质子。” 宋笙妤才要开口说话,那厢冯涵在外道:“启禀皇上,盛亲王求见。” “传。”皇上拍了拍宋笙妤的手,轻声道:“你往屏风里去。” 宋笙妤只得噤声,往屏风后头去了。 不多时,只听外头传来脚步声,合着一道低沉悦耳的男声:“微臣给皇上请安。” 皇上命他免礼,又赐了座。宋笙妤素闻这位盛亲王乃是京里出类拔萃的人物,英姿勃发,容貌应属一等。只是他为人喜怒难辨,京里贵胄少有与他交好的,不过都是泛泛之交。倒是她尹家的表兄,算他一位密友。外头二人正低声说话,宋笙妤又等了一时,委实心奇,这才从屏风后头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瞧。 盛亲王未着盛装,只一身紫檀色绣蟒锦袍。手露在衣袖外面,许是自小养尊处优的缘故,手色白皙,格外修长。沿着手指往上,能瞧见他英挺的侧面轮廓,是张极其英俊出众的面容。纵然坐在绣凳上,依然长身鹤立。昔日宋笙妤听旁人道,京里盛亲王皎皎然如玉山,当日只觉言过其实,今日见了,方觉所言未虚。盛亲王气韵更胜玉山三分。 今日无日光,暖阁里点了蜡烛。烛光掩映,坐在绣凳上的盛亲王紫衣乌发,在这暖黄光芒里,眸色莹莹如琥珀,又似星落其中,璀璨如河。 宋笙妤瞧得出神,不防他侧过脸来,正与她四目相对。薄唇略上翘,勾出似笑非笑的弧度,容光如霞,似风烈烈。只这一瞬,便叫人不由心惊肉跳!她忙缩回屏风后头,再不敢探出身子半分。 只是心跳仍如闷雷,沉沉捶在胸口,倒叫人发慌。 “好古怪。”宋笙妤捂着心口呢喃:“我原只当唯有子旋方能衬得上温润如玉四字,不料这位王爷倒英美锋利好似玉刀,瞧着好看,也易伤人。” 尹家老太君六十大寿,天公作美,是个好天气。宋笙妤一早起了身,用过早饭,不多时外头便有宫人来禀:“主子,太子爷来了。” 宋笙妤起身出去,她不喜盛装华服,今日往外祖家去,亦是便衣常妆,不过发间一枚海棠花镶宝金步摇,细碎金流苏一路漾至耳侧,步步摇晃,合着腰间禁步,一步一动。 太子宋笙翊见她出来,便放了手中茶盏,起身与她一并往外,口中道:“妹妹今岁备了什么礼?” 宋笙妤道:“外祖不喜奢靡,我亦觉金银之物不及用心妥帖。故而手抄一本保安延寿经,前些时日往重元寺去供了月余,昨儿才叫人拿回来。” 说话间已出了朝阳宫,二人上了软轿,待要出宫门,宋笙妤才换了一辆朱轮车。宋笙翊并不坐车,跨坐于马上,倒显器宇轩昂。如今民风类晋似唐,虽是净街了,仍有女子在街边盯着宋笙翊瞧,目色灼然。 宋笙妤坐于车中,只听外头有女子唱道:“妾似井底桃,开花向谁笑?君如天上月,不肯一回照。[1]”其声切切,音带轻怨。 她不由笑出声来,与画帛道:“我不常出来,竟不晓得,哥哥这样讨人喜欢。竟似潘安,有掷果盈车之相。” 画帛掩唇而笑:“太子爷品貌俱全,倜傥出众,自然是许多贵女的深闺梦里人。” 又过一时,尹府将至。因着今儿是喜庆日子的缘故,府里张灯结彩,瞧着喜气盈盈。府前有个管事领着几个小厮正派赏钱,一片贺喜欢笑声。 那厢有个内侍一路骑马过来,下了马便道:“太子爷携宜安帝姬至尹府贺寿,众人回避。” 众人忙将赏钱塞入怀中,纷纷退至一旁。不多时,果然瞧见那厢遥遥过来一列人马。为首男子人胜芝兰,身着玄色锦袍,坐于马上,一派相貌堂堂,正是太子。后头一圈侍从呈扇形,围着一辆朱轮车。上罩翠色锦绣,间饰流苏百缕。 至尹府门前,管事上前迎宋笙翊下马。宋笙翊也不进门,先往后去,轻声道:“妹妹,下车罢。” 一言既罢,车门开了条缝,却是画帛并上描绫先后打车里出来,踩着脚凳站定了,这才搀着宋笙妤下车。 围在一旁的人只见下来一个穿绯色衣裳的少女,容色艳绝。有风骤来,吹起耳侧金流苏,行走之间仪态无双,竟有倾国倾城之姿容,风华绝代之艳骨。眼容梅之泠泠文秀,眉藏雪之洁洁清美。 不过惊鸿一瞥,便是叫人终身难忘的风采。 只这须臾一瞬,并未多留。一眨眼的工夫,一行人已随着管事往府里去了。 今日尹老太君寿诞,盛瑢与尹家嫡子算得莫逆之交,亦接了帖子,此刻正往尹府过来。他坐了车,车中另又坐了个青衣男子,衣着打扮平平无奇,容貌却英伟过人,有豪放肆意之态。 他因笑道:“听闻今日太子并上宜安帝姬也要往尹府来。素闻宜安帝姬风华绝代,有过人殊色,不知是真是假。”面上虽笑,话中却带着难察的恨意。 盛瑢靠在车壁上,闭着眼假寐,薄唇略勾,原似笑非笑,现倒更添莫测。“我昨日往宫里去,倒很有运气,惊鸿一瞥,瞧了那位宜安帝姬一眼。” 那人饶有兴味地“哦”了一声,“如何?言过其实否?” “不曾。”盛瑢睁开双眼,眸中琥珀色莹光轻漾,如惊鸿掠影,引人沉醉。“更较传言胜出三分,确然是绝代的风华,绝色的姿容。宁安帝姬已属万中无一,较之宜安帝姬,却霎时失色了。” 说话间已至尹府,盛瑢道:“你跟着我一并下去?” 那人摇头:“我往绝品楼去。” 盛瑢自下了车,领着人往里去了。管事的原见过他,上前来迎:“奴才给王爷请安。” “免了。”盛瑢抬脚往里:“你们大爷在哪里?” 管事道:“王爷随奴才来。” 今日寿宴定在拜乐堂,周遭种了许多木犀,阵阵飘香。才至门口,那厢有个小厮过来,道:“管事的,出了些岔子。” 盛瑢道:“这里我原来过,你不必跟着,自去罢。”说罢,自往里去了。堂屋无人,进了院子,只见一个绯衣少女立在一棵木犀树下,正伸长了手去勾往下垂的枝桠。衣袖宽大,因她往上伸手而往下滑动,倒露出一截白腻的手膀子。她抬着头,细碎的金流苏在耳畔摇来晃去,在日光下映出逼人的滟光。只这一瞬,便叫人心神荡漾。 他竟似魔怔,缓缓走过去,抬手将那根枝桠握住了往下送,一直送到她跟前。她眼中盛满讶色,一双眼睛如藏琉璃千千万,流光潋滟,却偏偏冷光凛然,冷似冰雪,却偏在这冰天雪地里生出艳艳桃李。 颜色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