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漫长时间就像一条永无止境的湍急河流,路过山丘、路过沙土、也路过荒无人烟的戈壁高原,但它就是不路过人间,这生长着烟火与繁杂的凡人的世界,弓着腰,垂着眼,仰视着无休无止的历史的湍流,如此卑微又渺小,静默而浅薄,他们的笑声和泪水,化在沙石中,成为磅礴天地间的一缕叹息。
也许是这世间的叹息太多,才有了风,它守着自己的永恒,在时间之外,变成了轮回的执念。
方蓝最近都没有回家,她总是坐在寝室楼下的咖啡店里,什么都不做,只是望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一坐就到半夜,咖啡店的门关了,她才从沉默的梦魔中醒来,拖着疲惫的灵魂走回房间。
有些事她想不明白,在过去的半年时间里,每当她回家,总能发现自己的母亲和一个陌生的男人聊天,午夜醒来的时候,她打字的声音让方蓝变得焦躁和愤怒,她曾悄悄翻过莫玲的手机,亲眼看过那些男女之间亲密的话语,她觉得恶心,只能将头蒙在被子里低声哭泣,但她总觉得,这或许只是空虚之时的慰藉,隔着时空,就像年轻人痴迷的网恋一般。
她过去没有接触过网络,如今闲下来了,在繁杂的网络世界迷失一阵,也是很正常的事。她只能时常借着机会提点莫玲,也同样提点敏感的自己。
方蓝对自己的劝解近乎对宗教的信奉,即便她时常在深夜醒来,想到一些自己无法把握的结果,便会全身颤抖着哭泣,可她还是如一个带着黑色纱巾的信女一样,跋涉在漫长的、欺骗自己的道路上,即便远方可能已经没有路了,她却相信自己可以创造出路来。
她觉得,也许时间会改变这一切,或者退一万步,就维持现在的样子,也是可以的,只要莫玲还在她身边,一切就都是可以的。过于警惕的敏锐让方蓝觉得疲惫,她小心翼翼探查的感情和真相就像一块石头,堵在嗓子眼里,她仿佛有了些许的松懈。
直到有一天,她看见莫玲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坐在饭店的玻璃窗里,她精心打扮了一番,带着大红色的蝴蝶发卡,黑色紧身裙和高跟鞋,欢快地说着话,对面的男人笑着替她夹菜,眼睛钉在她的脸上、身上,像一只穿着西装的猫,掩盖自己的贪婪。
方蓝打了一个冷战,全身剧烈地颤抖着,那一瞬间的沮丧和愤怒像爆发的火山,那是她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灵魂中隐藏的可怕的一面,她觉得这对面的男人是应该毁灭的,以如何悲惨的方式毁灭都不足为奇,而她自己也是应该毁灭的,就在这玻璃门的两边发生的所有场景,都应该静止着被撕裂,化成灰和烟。
莫玲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时刻看到她了,她闲得有些窘迫,随后又保持了坦然,她朝玻璃外的女孩招手,想让她进来,连着那陌生的男人也对她微微笑着,方蓝站在那,眼泪在一瞬间便落到了地上。
南方的八月天,炽热的地面,好像被这一连串的眼泪浇灭了的热焰,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破般的声响,她听见了,如此巨大而哀痛的声音,顺着她的脚,迅速传到了心里,她应该只有逃跑才能避免一场盛大的毁灭,是的,她用盛大来描述这个可怕的词汇,那一刻她觉得,死比生要隆重许多,活着却只有千疮百孔。
“这世界上的许多场景,都像封印的诅咒,像禁忌,一旦开启,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往后的再多时间,便都成了与心结和解的探索。我好像永远记得这一幕场景,玻璃窗、冒着热气的食物、坐在玻璃后面的人。我逐渐将自己抽离出来,站在这场景的外面,好像在一瞬间压抑着爆发了,有好像在一瞬间沉默着灭亡了,仿佛看了一场永生难忘的电影,电影结束了,我却将自己永远埋葬在了影院里。”
在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已经是十年之后,苏若颜读后便有些哽咽,方蓝说“这每一个字里都是我留着血和流着泪写下的,它可以让别人动容,却始终打动不了我,因为我的灵魂曾经已经因此死了一大半,竟是这样的伤痛,许多年还是不能自拔。”
这之后的一周,方蓝没有去上课,整日在学校里走步,把每一个角落都走遍了,便坐在山坡上,坐在河边,坐在高高的天台上,她的精神好像从来没有这般旺盛过,也从未如此衰弱,一片树叶落在脚边都将她吓了一跳,她不累,日日夜夜不怎么吃饭也不怎么睡觉,更不接任何电话,莫玲来了很多次电话都被她关掉,她发消息给莫玲说:我想安静,要是安静不下来,我好像就不能活下去了。
这样漫长的折磨承载着巨大的消耗,她终于还是累了,被自己的愤怒和劝解燃烧尽了,她拨通了莫玲的电话,想听她对自己的最后的审判。
她不说话,对面也是一片安静,良久之后,莫玲说:“你为何要生气?我这一生都在为你而活,为了你才不嫁人,为了你吃尽了苦头,如今终于能从过去的生活里解脱出来,为自己活一回,你难道不为我高兴吗?你就这么希望我一声孤独吗?”
“可我不觉得那个男人能对你好。”
“那谁能?难不成你觉得,你爸爸临死之前说的那几句好听的话,就是对我真心了?!你从不为我着想,在你心里我就该一辈子忍气吞声得活着,或者在过去的影子里活着!”她说,她开始将喋喋不休讲述过去的事情,讲着讲着就有些哽咽,她的性情好像也变得这样敏感,谈到过去,便是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错。
方蓝不说话,她靠在墙角,默默流泪,她心里明白,自己并无权利干涉莫玲的感情和生活,她是应该追求幸福的,可她每次想到那样的画面就会泪流不止和失声痛哭,所有道理都说服不了她了,她的眼里心里都是过去的一帧一帧画面,莫玲就像是她的全部,没有她,方蓝的生命中就再没有任何美好的回忆,也不会有拥有希望的未来,而她是自私的!她不允许任何任人从自己这里抢走莫玲,她不能放手,她甚至更不能分享!
这样的自私在其他人眼里就像疯子,应该被世人批判和指责,但感情就像疯狂的大海,无人能够阻止一场海啸的爆发,人们祈祷,人们谴责,不断挖掘智慧的潜能,却仍然不能与海的深沉的狂热匹敌,她的恐惧和痛苦,犹如布满海底的隐忍的巨浪,除了毁灭自己或者旁人,再无任何消除的可能。
“你还恨她吗?”苏若颜问。
“恨,即使所有人都谴责我不懂事,责怪我自私无情,我也无法说服自己。”
“也不是所有人,起码我明白,你只是将所有的情感都付出了,找不到依托,也找不到自己,人们从小到大生活的环境不同,心里的脆弱也不同,不是所有事都有对错和道理可言。”
“其实我也不在意了,对错这两个字,我早就觉得十分陌生,拆开合上我都认不得,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不能解决的事情就留在这吧,它们会比我们的生命还长久。”
有很长一段时间,方蓝整日坐在高高的天台上,不说话,也不哭泣,她眼下的几十级阶梯,静默着排布在泛黄的天空下,年轻的学生们三三两两,跳跃着爬上来,又跳跃着跑下去,无所事事的情侣依偎着望着远处,像要睡着了一样。
那些书包和零食,散放在天台上的花坛旁,一圈一圈的木头椅子上,摆着装咖啡的纸杯,透过护栏外的玻璃墙,在天台之下,下了课的学生们依然有说有笑着返回宿舍。
这样温和美丽的场景,经年累月地上演着,方蓝从未如此花费时间仔细观察,这里的一砖一瓦,一人一木。她的手触摸到台阶下闪烁的灯的光芒,第25级和第67级台阶上的水泥脱落地严重了,一个女孩儿在这跌了一跤,玻璃墙的尽头处,修建了一条鲜有人至的走廊,,走下去,便是体育场的后面,听得见晚上在露天的球场里比赛的声音。
繁杂如此,温柔至极。
可这些场景,时而放大了无数倍,映在方蓝的眼睛里,时而又好像一道风,从她耳边轻巧地经过,她在承受沉重痛苦的同时,又变得极其空旷,空旷得令人心里发慌,她曾上过的课、遇见的老师、读过的所有书,都在迅速从记忆中后退,最后变得虚幻,它们没有告诉过她该如何面对解不开的心结,也变得如此轻薄无用,只有虚度光阴和反复历劫,才能从痛苦中稍作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