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十来里路,赵恒是一步步走过来的。脚先是出了血泡,又被磨破,渗出的水把皮肉和靴子粘在一起。
李常郡驻扎的地方好打听,就在活水源边上,只是出城要躲着往来的流民和巡街的守卫。从天亮到天黑,再从天黑到天亮,赵恒找到了营房辕门。
层叠的士兵迅速围住,刚听完他自报家门,就将他死死的反手剪起。等了半晌,来了个穿着皮护甲的军士,把他从里到外翻了个遍。那人嘴里呼噜了几句沙陀语,虽然听不明白,但手一抬,大概知道是要放行了。
尖锐的木梢被扯开,露出一条蜿蜒的通往营帐的路。
赵恒努力挺直腰板,在推搡中向前走。
再然后,在一片大亮的天光中,他看见了宋如君。
他温声道了一句:“阿姊。”
宋如君揉了揉眼,几乎以为自己一夜没睡,看重影了。她正要疾步上前,就瞥见许广从帐子后面探了个头。
重逢的喜悦冒了个泡,忽的就破了。宋如君看了看左右跟着的卫兵,附耳向赵恒轻声道:“进帐来。”
赵恒依言进帐,扫了扫一地的浸满墨的废纸,没做声。
宋如君倒是大咧咧地招呼来许广,将刚刚干透的那一叠续章递了过去。
许广欢天喜地的走了。宋如君定了定神,转向赵恒,言语里多有责备:“不是让你在旅舍等着么?敢情你的命这么不值钱,非得拿出来冒险?”
赵恒听着她精力十足的絮叨,应是没受什么罪,一颗心落回肚子里。他此时才觉察出脚上的疼,但这并不阻碍他周身像被浸在了热水里,整个人都舒坦下来。
“你是怎么来的?这会子也没车可搭,你身上可有盘缠?”宋如君正数落着,突然被赵恒迅速地往嘴里塞进什么东西,只好“唔”的一声,把口闭了起来。
一股清甜在舌尖蔓延开,草本的芬芳几乎要溢出唇齿间。
“你给我吃了什么?”到底是堵住了她的嘴。
赵恒笑意盈盈,扬起手指里捏着的几朵殷红色小花。
“串儿红?”宋如君被转移了注意力:“在哪摘的?”
别看这花长得小,芯子里却包着一坨蜜,俗称“心里甜”。只可惜好花不长留,好吃的花更是。串儿红往往一长成就被人薅得一干二净,吃抹下肚了。
“来的路上采的。”
“怪甜的,再给我两个。”
赵恒不置可否,只是摇了摇手里的花,把胳膊往回收。
宋如君看出端倪:“怎么的,翅膀硬了不是?”
在她长且密的睫毛下,眼光水波一般流动。赵恒到底是叹了口气,手往前一伸,把花都塞进了宋如君嘴里。
看着她吃的津津有味,赵恒温声问道:“所以那定远将军找你,可是先前话本出了问题?”
宋如君知道瞒不过他,点头思寻:“只是不知道如今写的,合不合他心意。”
她说的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
因为许广拿走续章之后,整整一天,都没有动静。
悄无声息的等待像是一壶灼热的酒,初时不觉,入喉之后方才烫得人坐立不安。
“你写的是什么?”连赵恒都忍不住好奇起来。
宋如君喝了口水,侧耳细听帐外集结的号子响起,一片兵荒马乱的步履纷纷:“我写的是……”
***
“将军带着前世的记忆投胎,却没有等来那狐妖。
听观里的小道士说,那妖怪被云游野僧带走,皈依佛门了。
之后那些年,将军造访过万千自在山里香火鼎盛的寺宗,也去过潺潺溪水边静谧的庙宇。
但无论何处,都没有白衣少女的身影。
他一日日找着,盼着。
终于在失望与期待里,从英武少年,变成了迟暮老人。
他走不动了,回到了前世救过姑娘的湖边,那个初次相遇的地方。
恍惚间,打竹林里走出一个妙龄女子,眸中有光,笑的娇俏:你可知紫萦仙株是什么样么?
将军点头。
那姑娘上下打量他一番,嘟囔道:如今却不拿剑了,单拿个笛子,也不知是不是他呢。
老人不语,只有眼中的泪满溢而出。
他抬起手中笛,在林海的耸动声中,吹响一曲《折柳词》。
——亦解长条羁不住,要君知是故园春[1]。”
李常郡望着手中纸,陷入长久的沉思。
那少女是男人的执念成真,还是临终之前的梦中幻境?
宋如君没写,但似乎也不用写了。